故山逢薇

于无人之地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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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须|契阔(二)


他对一个诸神厌弃、困于高塔的孩子说:你会璀璨夺目、自在无忧。


—— 卷一·高天昔语·其二 ——


须佐之男挣扎着从梦魇中惊醒时,天才微亮。


他脱力地靠在窗边,空荡的殿内落针可闻,刻意压低的喘息仿佛被放大了千万倍落回孩子的耳朵,无情地嘲弄着他的怯懦。


其实那算不上是梦,不过一段多日前的回忆罢了。


那一日他从乱石中睁开眼时,首先瞧见的是一片朦胧的白影。


须佐眨了眨眼,视线逐渐清晰起来,才发觉那是一众身着白衣的神明,正远远地围成一圈看着他。


雏鸟往往将睁眼时首先看到的生灵当做自己的母亲,年幼的神明自然不是神智未开的鸟儿,却不免在嗅到熟悉的同族气息时有些雀跃。神族往往生得鸾姿凤态,面容姣好,须佐不由心生向往,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神色各异的美丽同族们,支着绵软的双手艰难起身,想要同他们问声好。


那些各异的神色却在见到他动作的一刹无一例外地变成了惊惧。


须佐微微一愣。


神族由天地诞育,他虽将将临世,却已是孩童形貌,神智自然也不似人间的婴儿一般懵懂。不如说他已然相当聪慧。周遭的一片断壁残垣形状凄凉,依稀能看得出神殿的形状,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外力摧毁,而乱石间仍然隐隐有雷光闪现——须佐垂下头,瞧见在自己指间跃动的细微电光。


他有些无措地想:“是……我做的吗?”


诸神的目光给了他答案。这一圈掺着厌恶、畏惧或冷淡的目光,是投向罪魁祸首的。


巨大的惶恐浸没了年幼的神明,他来不及多想,摇摇晃晃地起身,无措地想要上前道歉,诸神却如临大敌般齐刷刷往后退了半步,仿佛他是什么磨牙吮血的凶兽。


汹涌而来的疑惑、不安和愧疚压垮了神明稚嫩的身躯,他踉踉跄跄地跌跪回去,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诸神的商议声遥遥地传来。


以往众神官商谈决议总在高天原中央的议事殿,只是如今议事殿已塌得七七八八,那位新神还偏偏好巧不巧地落在看不出形状的大殿门口,实在无人敢近,只能纡尊在乱石中挤作一圈。


“兹事体大,是否要待那位大人领兵归来再议?”


“伊邪那岐大人一向不插手高天原诸事,此事要紧,还是快些决议好。”


有人高声道:“能劈一回就能劈第二回,为免日后灾祸,必须要加以管束。”


诸神纷纷点头,只是要如何管束又是个问题。


“携此等暴虐之力而降,难道不是凶神?我瞧着该直接打入神狱的好。”


“劈毁高天原,是生而不敬神王,日后恐成叛神……还是未雨绸缪罢。”


不知是谁低低地叹了一声。“虽说我族降世形貌各不相同,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孩子?”有人冷哼一声。“幼兽也好孩子也罢,有意也好无意也罢,劈毁神殿惊扰同族即是罪,罪神当罚。”


罪神二字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方才为年幼神明开解的声音很快淹没在了大张挞伐的浪潮中。白衣的神使忙碌地奔走传声,最终送来了未到场的神王的决定,给这场喧闹的声讨划上了句点:劈毁神殿是为过,然预言之神坦言无法预知此子前路,神王不判无证之罪,暂且将他禁足高塔。


审判已下,却无人敢上前给罪神戴上枷锁,也无人敢押送他前往禁足之所。周遭一时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孩子抿了抿唇,有些踉跄地站起身。诸神皆神色一凛,以为他不甘被囚禁,要抗神王之令,不由惊惶。


“他要做什么?”


“天知道!武神大人征战未归,他要再召来雷暴当场反叛,谁能拦得住?”


“这可如何是好!”


一片喧声间,须佐垂着眼轻轻问道:“我该去哪儿?”


方才来宣读判决的神官一怔,险些要怀疑自己听错了。周遭又蓦地一片寂静无声,白衣的神使按下仍狂跳不止的心脏,遥遥一指远处立着的高塔。


须佐于是点头,沉默地转身,朝未来的囚室走去。


几位神使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这才回过神,提着一颗心远远跟了上去。


这一路竟平安无事。年幼的囚徒没逃跑也没反抗,自觉地走进了清冷的囚室。


几位神使总算稍微松了口气,正要把殿门合上,须佐却突然开了口。


“我不逃跑。不是……叛神。”


年幼的神明垂着眼静静地站着,直到殿门将他的身影彻底与外界隔开也再没有动作。神使们惊疑不定地交换了眼神,面色复杂地在殿门上施了禁制。


直到他们走远,门外没了声响,须佐才吃疼地闷哼一声,险些站不住。


他睁眼时身上已罩着一件简单宽大的白袍,双脚却光裸无物,一路走来,乱石早已将脚掌划得鲜血淋漓。他有些茫然地抬起眼,扫过空无一物的小殿,目光最终落在唯一的窗上。那扇窗几乎有小半个殿门一般大,离地也并不远,只是上了锁,封死了唯一可能的出路。


须佐蹒跚地走过去,轻轻碰了碰落满尘灰的窗沿,看向窗外的天空。


高塔耸入云霄,为什么他反而觉得天空变远了呢?须佐伸出手去,被雕花窗棂割划得支离的天空又穿过他的指缝,碎成了沙,扑面而来又转瞬即逝,下坠,下坠,越来越远。他还没来得及看过完整的天空,往后会不会永远也看不到了?


他想:究竟是为什么呢?


那场他毫不知情的雷暴,那些唯恐避之不及的疏离惊惧,和这座冷清空荡的神殿。他的命运,究竟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年幼的神明靠着墙脱力地滑坐下去,环紧了膝,把脸深深埋进臂弯,终于咬着嘴唇哽咽起来。


自那之后这高塔上再无来人。新生的神明被同族遗落在高天原一角,降世那一日的回忆却不曾放过他。


惊醒从来不是解脱。那时他坐在乱石间,木然地看着远远站着的诸神,只觉得耳边嗡鸣一片,什么也听不清。如今那些话却在他耳边清清楚楚地响起来。暴虐无常,是为凶神,不敬神王,是为叛神。那声音一遍遍地响。凶神、叛神。


须佐徒劳地捂紧了耳朵,额头抵在膝上,蜷成一团。在这冷寂的神殿里,大概只有如此才能稍稍温暖些,可梦魇带来的寒意挥之不散,他连这唯一的热源都要失去了。


冷意从四面八方攀上来,思绪也迟钝。须佐便竭力让自己不再去想,心甘情愿地坠进麻木的黑暗里。


他在无垠的混沌中漂浮了不知多久,几乎要重新沉进梦里,却隐隐听到有鸟鸣自耳畔传来。


须佐从昏沉中挣脱出来,抬起酸疼的脖颈,缓缓扭头朝窗边看去。


天已大亮了,阳光灿烂,被窗牖割成平正的一块,施予他一方取暖之地。


金喙红爪的白鸟落在窗棂上,歪着脑袋看他。


他支起身子朝阳光挪去,靠在窗边,怔怔地望向无云的湛蓝天幕,良久才如梦方醒地喃喃道。“……是个好天气。”


白鸟啾啾地叫了两声,像是应答。须佐便轻轻笑了,朝它伸出稍稍有些僵硬的手。鸟儿从窗沿衔起一片单薄的花瓣,放进他纤薄的掌心。


须佐微微睁大了眼,小心地拈起那片结白纤长的花瓣,细细地端详。鸟儿叽叽喳喳地叫起来,须佐从它雀跃的鸣声里听见了,外边此时正是春季,高天原下面的人世大地上,有个地方开满了这样的花儿。


他拿鼻尖凑近那片花瓣,嗅到一点极淡的香气。是春日的气息,和太阳一样温暖,驱散了他一身寒意。一片花瓣都已如此动人,那不同的花瓣叠成的花儿、不同的花儿汇成的花海该有多么芬芳美丽?他不敢想。


须佐闭上眼,将花瓣珍重地捧在胸前,轻轻叹了一声。“若有一日能亲眼得见……”


鸟儿扇了扇翅膀,亲昵地啄他指尖,像无言的安慰。


“多谢你。”须佐弯起眼睛,抚了抚鸟儿光洁的白羽。“我已很开心了。”


他还要再说些什么,却听见殿门处传来声闷响。须佐微微一愣,下意识朝那边望去。


自他被关入这殿中起,这高塔上就再没来过人。他早已习惯了终日独坐,甚至就要说服自己他生来就在此殿之中,那扇殿门从来不曾被打开又关上。风暴雷鸣暴虐无常为人所惧,风暴雷鸣之子也逃不开这宿命,这与世隔绝的高塔合该是他此生的归宿。


就在他快要相信这厚重殿门永远不会打开的时候,它却被那么轻而易举地推开了。


门口站了个人,须佐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很高,比他见过的所有神官都要高。


这冷寂的高塔上怎么会有来客?他是谁,又为何要来这里?须佐一时有些发懵,怔怔地看着他。来人推开了门后也没了动作,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


就在须佐几乎要疑心眼前的人影不过是个幻觉时,一声轻笑打破了殿内的寂静。


滞涩的空气骤然流动起来,白鸟扑扇着翅膀飞离了,须佐终于回过神来,倏地收回手,将自己蜷回阴影里,沉默地盯着这位不速之客。他虽然也身着白衣,却和那些傲慢疏离的神使都不同,周身没什么繁复的配饰,玄色的外袍也只松垮地披着,看着不像个神。


“……你是谁?”


来客没应答,只是缓缓走近了。


他就这么跨进了那一方阳光里。须佐微不可察地一颤,下意识闭了眼,绷紧的后背紧贴着墙,凉意顺着他的脊柱爬遍全身。


脚步声几乎是堪堪停在他面前,须佐心如擂鼓,等了好一会儿,却什么动静也没有。


年幼的神明小心地睁开眼,困惑地抬眸望去,猝不及防地对上来人的脸。


他此前所见的同族都生得丰姿隽爽,眼前人却比他们还要好看。须佐对这世界的认知全来自身侧的窗和时常飞来的白雀,一时竟想不到拿什么东西能形容这样一张脸。顶好看的一张脸上顶顶好看的是他眼睛,那双颜色浅淡的异色瞳嵌在幽深的眼窝里边,像无边的苍白天幕上同时坠着朝阳和圆月。


男人单膝跪着蹲在他身前,银白长发淌下来,他像披了满身的雪,发尾偏偏染着浅淡的金,如朝阳初照,把雪都映暖了。白鸟曾衔来一截落满雪的枯枝,告诉他人间有山巍峨险峭,山顶积雪终年不化,到了冬日更是覆满银白。须佐没由来地想,要是有一日能得见雪山,大概也不会比眼前人更动人了。


来客又笑了一声,须佐这才回过神来,强作镇定地别开眼,不想叫他轻易地看出自己的失态。


年幼的神明有些生硬地又问了一遍:“你是谁?”


伊邪那岐瞧他这样,不由生出点作弄之心。“不如你来猜猜看?”


好奇怪的人,从没有神官会像他这样说话。须佐有些愕然地看向他,方才惊惶乱跳的心却没由来地安稳了些。


伊邪那岐见他犹疑,又补了句:“随意猜,错了也无妨。”


须佐这才小心地打量他一眼,鼻尖轻轻耸了耸,嗅到了点熟悉的味道,试探着开了口。“你是……他们说到过的武神。”


伊邪那岐一愣。他原本还想多逗逗须佐,哪想这孩子张口就是正确答案。亏他还换下了战甲,这一身衣裳怎么看也和武神沾不上边的,还是说他看上去太凶了?伊邪那岐有些郁闷地扯了扯袖口,问道:“怎么猜出来的?”


须佐眨了眨眼。“你身上……有血的味道。”


鼻子还是灵。伊邪那岐忍不住笑了起来,抬起手就要去揉他脑袋,伸到一半还是放下了。“那你不妨再猜一猜,我是来做什么的?”


在外征战的武神独自来到此地见一个高天原的“罪神”,还能是做什么?须佐面色一僵,垂下头去,不自觉地环紧了膝盖。


他不答,伊邪那岐便自顾自开了口:“早些日子听闻你把大半高天原劈成了灰,还当是玩笑,今日一见,当真只剩了断壁残垣。”


果然是要问他的罪。须佐抱膝的手收紧了,咬紧了唇不再说话。方才怀抱的一点希望砰一声碎成了渣,背后传来的寒意被骤然放大了,他冷得像是掉进了雪坑里。年幼的神明微不可察地颤抖起来,周身雷光环绕,细碎的金色电流在空中噼啪作响。


他已是罪神,不能再罪加一等了。须佐抿紧了唇,竭力要压制那隐隐失控的雷电之力,却听见武神含着点笑意道:“可惜我彼时在外征战,不曾得见。若不是不好劳动我那帮正在修缮神殿的下属,我倒是想叫你再劈一回。”


他在……说些什么?


须佐有些茫然地抬眼看他,就瞧见这位武神饶有兴趣地伸手捉住了那一圈电流。躁动不安的雷光竟被他拉扯过去肆意把玩,左突右撞也逃不出他的牵引,最终被捏成了个小小的光球,可怜巴巴地浮在他指尖,映出一圈柔和的光晕。


伊邪那岐笑一声,趁人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将它按进了须佐的眉心。


暖流从额间淌入他四肢百骸,把年幼的神明一把拉出了冰窟。


“你……”须佐大睁着双眼,张着嘴却说不出话,只觉得脑子里空白一片,什么也想不出来。


“还冷么?”伊邪那岐挑眉看他。


这位武神的每句话、每个动作都出人意料。须佐一点也不明白眼前的人究竟想做什么,可这暖意却是切切实实的。有朝一日,他竟能在这神殿里尝到“温暖”是个什么滋味。


须佐绷紧的背忽地松了,紧缩的肩膀一点点垮下去,这许多日积压的不安、惶恐、困惑和委屈决堤而出,他愣愣地看着伊邪那岐,终于咬着唇哭起来。起先是安静的流泪,大概是自尊使然,死咬着嘴唇不肯出声,一面哭一面捏着袖子不住地抹泪,把衣服打湿了一片。


伊邪那岐想,他果然还是应付不来这孩子的眼泪。号令千军时雷厉风行的武神踌躇了好一会儿,还是伸出手去,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


金发的孩子微微一怔,喉咙里终于泄出点哭声,幼兽似的呜咽起来。


伊邪那岐没出声,也没再动作。直到须佐的抽泣声渐渐小了,清瘦的肩膀亦不再抽动了,才从勾着小孩的下巴替他擦净了脸,拿一惯轻佻的语气揶揄道:“料到你要哭。”


须佐还红着眼眶,现在又倏地红了耳朵,万般羞窘地垂眼,一不留神就错过了那双异色眼睛里的怜惜。


伊邪那岐站起身,随意招了招手,窗外便飘来朵云,悠悠地穿过窗棂,落在须佐身边,团成个雪白的软垫。须佐还没来得及有所表示,就被人托着胳膊提溜起来,安置了上去。


不论是武神随手招来云朵这件事,还是身下柔软的触感,都让年幼的神明感到十分新奇。须佐很快把方才的窘迫忘干净了,不自觉地晃荡着双腿,偷偷伸手捏了捏这团奇妙的坐垫。这点小动作自然逃不过伊邪那岐的眼睛,他抿紧了唇,还是没忍住低低哼笑了一声。须佐闻声仓促地收了手,抬起猫儿一样水灵圆润的眸子看他,骤然对上伊邪那岐含着点戏谑的目光,又耳尖飞红,别开眼去。


”怕什么,我瞧上去很不好相处么?“伊邪那岐往窗边一靠。


须佐拼命摇头。


但这太奇怪了。他怎么敢同自己靠得这么近?年幼的神明不由想起那一日远远围着打量他的神官们,轻轻问道:”你……为什么不怕我呢?“


伊邪那岐伸出只手指在他额间轻轻一点。”有什么好怕的?“


是了,对眼前这位武神而言,大概雷霆万钧也算不得什么。只是这回答并不能解开年幼神明的满腔疑惑。


”可那场雷暴毕竟还是因我而起。“须佐抬眼看他,近乎急切地问道。”他们说我是……罪神。你——你为何不怪罪我?为何还说什么……要看我再劈一回呢?“


伊邪那岐看着他仍泛着点红的眼眶,轻叹了一声,头一次收敛了散漫的笑意。


“这世间所有人都会犯错,并非所有错都是罪,也并非所有罪都不可恕。你大概还没见过行刑场,神王以神器八咫镜称量罪恶,其实世间万物心中都有自己评判是非对错的天平,‘天平’各异,对同一件事下的判断也或许不同。于我而言,劈了神殿算不上什么错,遑论罪过。”


须佐浑身一震,愣愣地看他,想从那双眼睛里窥见一点别有所图或口是心非,但没有。


他其实并无怨怼之情,也不望着谁替他开脱。尽管那时他没有任何记忆与意识,那一场雷暴终究是随他诞生而降,他困惑也愧疚,却没想过逃避后果。只是他实在想不明白他为何稀里糊涂地担了这样大一顶“罪神”的帽子,想不明白他分明连神王的面都没见过,怎么就成了叛神。


“你携雷鸣之力而降,难免承担怀疑与畏惧。”伊邪那岐揉他脑袋,“这或许是强大的代价,而绝非你的‘罪’。”


须佐微微颤抖着垂下眼,视线有些模糊。


他在这零落神殿里等了这么久,所盼的大概也就是一句“不是你的罪”。


伊邪那岐像是发觉了什么,却没点破。


他轻咳了一声:“——至于我为什么想看你再劈一回,无非是觉得这死气沉沉的神殿全然不如璀璨夺目的雷光好看。”


这话给任何一个神官听见了,恐怕都要被当做大逆不道的狂言。只不过说这话的人是一言九鼎的神军统帅,他口吻愉悦但十分诚挚,仿佛真心期待着自己召来风暴似的。


年幼的神明抽了抽鼻子,眼泪也忘了流,有些磕绊地问:“可……可我要是真的再劈一回,你住哪儿呢?”


居然替他担心起来了,真是天真可爱。伊邪那岐失笑,只道:“我并不住在高天原。”


他想了想,还是嘱咐了一句:“但你现在不许劈。那帮小子正修着呢,这时候劈下去了,下回出征时怕是要造反。”


须佐便如小鸡啄米似的地点头,只他不说还好,这么一叮嘱,须佐反而紧张起来,周身不由浮现出躁动的雷光。年幼的神明压根掌控不了随他而降的雷电之力,电光四处乱窜,把他柔软的头发炸成了一团金色的鸟窝。


伊邪那岐没忍住大笑起来,全无形象地前俯后仰。


须佐倏地红了脸,捏紧了衣袖,竭力想要收回失控的雷电,可非但无济于事,那电光反而因他的羞窘和焦急更盛了几分。眼瞧着神殿外的天空都隐隐暗了些,须佐再顾不得什么,慌乱地喊他:“你再笑,恐怕下回他们真的要造反了!”


情急之时,一只修长的手握住了他攥紧的拳,武神终于稍稍止住了笑,戏谑道:“是吗,那可不行。”


那束电光立马乖顺地环上武神的手臂,又绕着他亲昵地转一圈。


须佐长出了口气,心还砰砰跳个不停。


他低声道了谢,看一眼指尖微微跃动的细碎电流,又看一眼在武神身边十分讨好地打转的炫目雷光,咬紧了唇,低下头,方才炸开的金发也随之垂了下去,像只蔫了毛的猫儿。


”无需忧心。“伊邪那岐捏了捏他的手,那雷光就打了个旋,绕到须佐身边,颇为欢快地转了两圈。


年幼的神明睁大了眼,听到他低醇的声音响在耳边。


”你是自雷鸣与风暴中诞生的孩子,终有一日,你将真正驾驭它。你会璀璨夺目如闪电,自在无忧如海风。“


他对一个诸神厌弃、困于高塔的孩子说:你会璀璨夺目、自在无忧。


多么荒谬啊。须佐看着那双眼睛,却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


我能相信你吗?我能相信这样的未来吗?他这么想着,却听见伊邪那岐接着道:”但你如今仍年幼,战事繁忙,我不能常来看你。倘若不慎引来雷暴,只怕你的神格无法承受。眼下最稳妥的法子,是将它们化作束缚你神力的枷锁。“


伊邪那岐问:”你可愿信我?“


须佐垂下眼。武神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大概是长时间握持武器的缘故,掌内的骨节和指腹处都覆着层薄茧,握在人手上却不觉粗糙,只是厚重,温和的热度从他的掌心传到须佐的掌心。


须佐握紧了他的手,轻声说:“我相信你。”


伊邪那岐笑起来。须佐只觉得胸腔中的神格躁动地轻振起来,有什么力量自他身体中抽离。狂风忽起,怒号着扑进殿中,黑云则默不作声地压低了,天空暗沉得要滴下水来,泛着金紫的电光在云层间闪过,仿佛凶兽闪着寒光的獠牙,下一刻就要将神殿咬碎。


难道他降世那日也是这样的光景?就是这样一场雷暴将高天原劈毁——须佐仓促地垂下眼,死死盯着伊邪那岐的手。


一声惊雷当空劈落。须佐浑身一震,闭紧了眼。在他梦中挥之不去的残音混进轰然炸响的雷鸣里,一声一声扎进他耳朵。


年幼的神明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下意识要蜷缩起来,手却被人握紧了。


一片尖锐的嗡鸣中,有人低声说:“别怕。”


须佐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雪白的长发。他发觉自己被拢进了个温暖的怀抱,清幽浅淡的香包裹了他。须佐说不出那是什么香,只觉得像他闻过的那片花瓣。


武神的手轻轻按在他背上,声音低低地落在他耳畔。“须佐,你看。”


他于是抬起头朝窗外看去。无数金紫的闪电撕开黑云,把神殿内都映得辉煌,雷鸣不知何时变得厚重悠长,一层层推到遥远的天尽头。


伊邪那岐抬起手,那些散乱的雷光就宛如受到牵引般飞来,聚成了一束,恍若游龙,走到须佐腕间,化出个精巧的手环,不似枷锁,倒像饰物。


雷龙在须佐周身盘旋,待到他四肢皆被加上“镣铐”,龙也散成了一道细细的光,融进了他额间的神纹。一刹那黑云如潮般翻涌着褪去了,狂风止息,雷鸣尽散,端得一副晴空万里的好景色,方才的风暴恍若狂梦一场,加于四肢的枷锁却昭示着其真实。


伊邪那岐抚过他腕上的镣铐。


他向来肆意果决,此时却突然生出极轻的一点犹疑。虽然是为了护持神格,也毕竟是枷锁。须佐已饱尝幽禁之苦,如今又被加上镣铐,“自在无忧”……听上去像是个哄骗人的谎言。这孩子还愿信他吗?


他正出神,却听见须佐轻声说:“谢谢你。”


伊邪那岐一怔,对上那双剔透的眼睛。


须佐下意识要垂眼,还是忍着没移开目光,认真地看着他,再道了一次谢。


伊邪那岐没忍住笑了。“既然要谢我,不如应我一个请求。”


听着更像哄骗了,还是人间那种俗套的精怪传说里常见的搭讪。武神漫不经心地想着,替小孩理顺了被风吹乱的头发。


须佐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觉得奇怪。高天原的武神怎么会有事需要请一个孩子做?尽管如此,他还是点头应下了。“只要我能够做到。”


“你此前不是问我来做什么吗?”伊邪那岐捏了捏他腕上的枷锁,道:“第一件已经做完了。”


“第二件事么——”伊邪那岐一顿。“须佐,我想同你建立一段……羁绊。”


这个词对年幼的神明来说还是有些陌生了。须佐有些困惑地看他。


“是一种独属于你与我的联系。”


须佐恍然大悟似的“噢”一声,没迟疑就点了头。


——就这么答应了?这孩子怎么回事?伊邪那岐失笑。“你也不问是什么样的关系?”


须佐这才回过神来,倏地红了耳朵。“那,那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伊邪那岐瞧着他无措的样子,没忍住笑起来。“是父亲与孩子的羁绊。”


他一面笑,一面从袖里取出样东西,不容置疑地交到须佐手里。


那是一枝洁白的花。枝叶青翠欲滴,纤长的白色花瓣拢着金黄的花蕊,在窗外吹拂来的微风中轻轻晃着,挠过年幼神明的掌心。


须佐小心地捧起花,不知疲倦地细细看着,像是要把花瓣上每一缕细微的脉络都收进眼底。终于他轻轻捻起嫩绿的茎干,缓缓凑近了,柔软的花瓣亲昵地吻他鼻尖,他嗅到一点浅淡的香。


原来一朵花的香比许多片花瓣的香加起来还要充盈温暖。


伊邪那岐伸手擦去他眼角将要滑落的一颗泪。


他领军归来时,途经早前从妖鬼手中夺回的村落。伊邪那岐原本无意停留,但大概是浩荡的神军队伍过于醒目,在失而复得的家园重新定居的人们早早就迎了出来,想要拜谢神明。


年长的村中干事无论如何都要向神明献上微薄的礼。鹿岛推拒不得,有些为难地看向主帅。伊邪那岐垂下眼看向这些脆弱的生命。老人、妇孺、青壮年,初春的阳光把洒在他们脸上,把执拗的感激和期盼照得明明白白。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摇曳的绿意上。数月前这里分明还寸草不生,如今新开辟的田垄小径旁都生了杂草,零星的几朵叫不出名字的野花自顾自地开着,在和风中轻颤。


伊邪那岐微微一怔,随后翻身下马,轻折下一朵盛放的白花,拿神力护好了。


他说:“这个就足够了。”


白发的老人连连摇头,觉得实在怠慢神明。伊邪那岐却轻笑着朝他摆手。“人间春意,弥足珍贵。”


“哭什么。”伊邪那岐捏了一把他柔软的脸,十分潇洒地扬起眉。“一枝花儿而已。终有一日,你可以亲眼看遍四季的繁花。”


须佐抬起眼看他,仓促地擦了眼泪。


今日不知在他面前哭过几回了,实在失态。思及此,年幼的神明有些窘迫地岔开了话题:“……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是吗,可你没明确问过我。”伊邪那岐挑起眉,十分厚脸皮地推卸了责任,还要反过来教育他。“名字都不知道,就敢答应我?你可真是心大。”


说是这么说,须佐瞧他笑得倒很是愉悦。


我才不是心——他有些羞恼地想要反驳,身下却骤然一轻,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和惊诧的心一起堵在了嗓子眼。


“我是伊邪那岐。”


俊美的武神将他一把抱起。须佐骤然失重,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抓他的手臂,哪想下一秒就被抛了起来。他还没来得及叫喊,就又被一双手稳稳地接住了,托在空中转了好些圈,几乎要眼冒金星,满脑子只剩“他怎么这么高”这一个念头。


武神看着他满面惊慌,得了乐子似的笑个不停,见须佐几乎要昏过去了,才大发慈悲地停了手,冲他狡黠地眨眨眼。


“但从今往后,你得叫我父亲大人。”


须佐晕晕乎乎地落了地,踉跄地往前扑两步,险些狼狈地摔进这位新认的“父亲大人”的怀里。


这人,这人简直毫无分寸!方才那个温柔地握住他手的、轻笑着送他白花的难道是个假的么?须佐气恼地晃了晃脑袋。“你——”


伊邪那岐果断地伸出手,把白面团子捏成了撅嘴金鱼。须佐涨红了脸,呜呜地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只得泄了气,认命地由他摆布。


“羁绊的本不该建立在这样仓促的三言两语间。但无妨,我们还有许多时间。”伊邪那岐勾了勾唇,状似威胁地说:“你既然已经答应了,还收了我的信物,那便不许反悔。”


须佐受制于人,只得扶着他手腕不住点头。“我……唔……不会反悔的。”


“嗯?”伊邪那岐松了手,像是没听清似的,笑眯眯地看他。


须佐算是认清了他的真面目,倔强地咬紧了唇不肯出声。就这么沉默地对峙了好一会儿,他还是在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前败下阵来,低声应了。


“不会反悔的……父亲大人。”


—— 待续 ——


笔力有限,如有ooc归我,与伊须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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