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山逢薇

于无人之地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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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须48h:21h】黄泉故梦

他笑起来像春风化雪,处刑剑下的腐血侵蚀也好,虚无灾厄中的垂死挣扎也罢,曾被消融的身体,曾被侵蚀的灵魂,千百次的焚骨扬灰竟然轻易地消解在他的笑里。


原作向。全文1w7左右,食用愉快。


「一」

 

尖锐的哨声扎进谁人的耳。

 

一片混沌的黑沉中,这哨声刺耳如迫切的催促,叫人稍稍唤回了清明,从泥沼中挣扎着拔出双腿。

 

哈啊——

 

年轻的神明咳起来,胸前的神格传来刀凿斧劈般的疼。四肢微微一动,镣铐与锁链撞在一起,发出冷冰的响。哨声停歇了,有人捏起他的下巴,哄笑声和嘲弄声此起彼伏。

 

醒了?

 

还没死呢。

 

既是高高在上的神明,神格不灭,自然死不成。

 

冰冷的碗碾上血色尽失的薄唇,锋利的边沿划破了他的唇,神血争先恐后地漫出来,滚进碗里,同人血妖血制成的酒混在一起,竟也没甚分别。身体形成了习惯,不待神志清醒,嘴已张开了,咸腥苦辣的酒液灌进来,他别无选择,只能尽数咽下。

 

手腕被人捏住。分明是被刀割开,那疼痛却钝得很,大概这副身体将至穷途,连感官都生锈。

 

血淅淅沥沥地淌出来,体温也随着流失。大概是不甘心让这珍稀的阶下囚被折腾没劲了,在他终于因失温而不住微微战栗时,有人草草给他手腕缠上了布。不知是什么东西被丢下来,摔在地上发出声闷响,大概是施舍给他的吃食。

 

“好好享受吧,神将大人。”

 

他恍若未闻,只不堪重负地垂下头,连咳喘的力气也无。

 

是了,哪里来的哨声。这是妖鬼的囚牢,那尖锐如哨的是人的哭声。神将……他是须佐之男。

 

这是第几个世界?他记不得了。他在这里待了多久?也记不得了。

 

须佐终于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空空地飘摇了一会儿,终于落在方才被丢在他面前的东西上。

 

一截人类的残肢。

 

妖鬼知道他在意什么,起先他们不过拿狱中的人类胁迫他饮下血酒,以便肆无忌惮地吸取他神力,蚕食他血肉,尽情嘲讽羞辱这自高天坠下的神明。

 

武神大人,这人世却再无容人之所,你到底还要拯救什么?

 

须佐不答,因毒酒和失温而失神的眸子微微亮了起来。

 

他轻笑一声,睨着那恶鬼。

 

可笑极了,沦为阶下囚的神怎么还敢如此倨傲?要折磨他,把他拉下神坛,踩进炼狱,把那双曾执雷枪的手斩下来,把那双冷厉淡漠的眼珠挖出来。碾成泥!碾成泥!被激怒的妖鬼高喊。

 

群鬼激愤中,不知是谁开了口。声音不大,幽幽地飘来,却叫牢狱里一瞬静了下来。“你们以为眼前的是谁?”

 

武神之首须佐之男。抽骨铸成处刑剑,一举斩杀七恶神,凶名赫赫,断了肢便嘴衔雷枪,挖了眼也能听声辨位,要叫他痛苦,得换法子。

 

妖鬼群中缓缓踱出一人,想来是掌管这牢狱的狱首。

 

须佐瞥他一眼,如视蛆虫。他却不恼,笑吟吟地道:处刑之神眼里自然是容不下我等罪人,可惜您如今神锁加身,无从反抗,只是您是否知道这锁是从何而来?

 

他若有若无地朝蜷缩在一角的众人类囚徒扫了一眼,随手抽出一把骨刃,要刺向须佐的心脏。

 

不——囚徒中扑出一人,骨刃一顿,放任他踉踉跄跄地撞上来,伏在神明的牢笼前。

 

是我,是我。男人不住地流泪。我想救回亡女,鬼迷心窍将那锁交了出去,我不敢求您宽恕,但求——骨刃贯穿了人类脆弱的喉咙,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神明的视线。

 

……为什么?须佐的唇僵硬地开合。明知会死,为何还敢上前来?

 

那男子抓住牢笼的手缓缓松开,恳切望向他的双瞳逐渐涣散,再说不完未尽之言,也再回答不了他的话了。

 

须佐的目光随着他滑落的尸体一起坠进血泊。

 

“……我原谅你。”

 

我原谅你。他一遍遍喃喃念道,不知在说给谁听。血液淌进牢笼,模糊地照出他被枷锁缚住的双手和枯槁的脸,哪里像武神,不过是自身难保的囚徒。

 

年轻的神明愣愣地看着那个影子,喉咙里终于挤出一声悲切的嘶喊。

 

瞧瞧?狱首掀起他垂在额前的金发,展示战利品似的捏起他下巴,那双因痛苦而失神的金眸便袒露在所有人面前,透明的泪顺着他苍白的脸滚落,滚过方才溅落在他面上的血,拖出两道红痕,宛若泣血。

 

武神的泪,何其罕见!

 

原来折磨神明最好的办法是折磨他最在意的“孩子”。妖鬼找到了新的乐趣,不再满足灌他血酒,食他血肉。须佐被缚在狱中,起先他闭上眼,他们便把人按在牢笼前,血肉飞溅,落在他身上,如火灼肤;后来他捂住耳,他们便变本加厉地折磨脆弱的囚徒,好叫凄厉的哭嚎扎穿神明的双耳。

 

须佐便什么也不做了,只空空看着。有人在濒死之际挣扎着爬向他。原来一个困顿至此的神明,还有人愿意信。须佐便伸出手,沉默地握紧每一只朝他伸来的手。

 

刀刃扎下来,将神明与信徒的掌心钉在一起。

 

某一日妖鬼们揪出一个瘦弱的孩子,将骨刃塞到她手里。

 

拿稳了。那恶鬼狠狠推搡着满面脏污的女孩来到神明的囚笼前。

 

“捅他一刀,便赏你一口饭。”

 

须佐原本昏昏沉沉地垂着头,听到动静,便抬起满布血丝的眼。那孩子不住地摇头,却被刀架着,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来,几乎要跪倒在他面前。

 

须佐看着她,头一回露出一点笑。

 

他浑身血污,面色青白,却笑得那样好看,金色的眸子像弯月,盛着柔和的光,足叫任何人安心。

 

别怕。他轻声说,抬起缚着沉重镣铐的手,抚开她不住流淌的泪。

 

……神明大人,我们还能回家吗?那孩子问他,持刀的手不断颤抖。

 

我会带你回家。须佐一手握住了那柄骨刃,血从他掌心渗出来,染红了薄刃。女孩睁大了眼,握紧了刀柄不住地往后退。孩子的力气哪里敌得过神明,那刀刃便一寸一寸地破开血肉,插进他胸腔。须佐咳出一口血,仍笑着看她,干涩苍白的唇沾了血,明朗动人。我会带你们回家。

 

那孩子便也笑了。她缓缓倒在须佐面前,同样被刺穿的胸腔慢慢不再起伏了,只是仍睁着眼看他,欢欣的笑意凝在嘴角,不曾消退。

 

须佐用未染血的手替她合上双目,细细理顺了她脸侧干枯的发。

 

那孩子伶仃的双手合在胸前,仿佛不过沉入了一个美好的梦。

 

须佐拔出胸前的骨刃,面色平静如水。

 

这囚牢中人人都可以哭喊,唯独他不行,因此身已不仅为须佐之男所有,他是将熄未熄的希望,从他踏上这条路起,一日未燃尽,就一日没有为愤怒、不甘、悲痛而耗费气力的权利。

 

年轻的武神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下日渐消瘦昏沉,却再没流过泪。他抓着刀刃刺进自己的胸膛,将伤痕累累的手腕喂到因幻觉而疯的囚徒嘴边,抓紧每一截扭曲的残肢,不知对着谁说,我会带你们回家。

 

这是第几次了?

 

须佐沉默地看着那截断手。

 

是个老人。妖鬼喜食孩童和年轻女子,再次是青壮年男子,人世的末日是妖鬼的狂欢,在灾祸中首先被人抛弃的老弱病残,到了妖鬼这里,也是入不得眼的渣滓。

 

这是第几个死在他眼前的人了?须佐忽然想。他初到这世界时已被囚于此。大概是已接近迷失,他竟失却了选择时间节点的能力。此世审判已经结束,神王换代,太阳奄奄一息。而他被缚在牢狱中,脱身不得。到底还要拯救什么?到底还能拯救什么?

 

须佐答不出来,却不肯死。于是这折磨便漫长得了无边际。喂进他血酒,又放出他神血,蚕食他神力,须佐早已站立不得。他是何其端正矜傲的人,但比起毫无姿态的低伏,跪下或许是更好的选择。失却了腿甲的保护,年轻神明的双膝早已血肉模糊,隐约可见白骨。镣铐沉重,他抬不起腿,白骨便与冷硬的地面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他就这样一寸一寸往外跪行,摸到那只手时,额角已是冷汗涔涔。他却浑然未觉似的,近乎轻柔地握住那截残肢。

 

居然还留着一点温度。

 

须佐微微一愣,想起醒来时听见的尖锐哨声。他费力地抬眼,在阶下的平台上看见一堆形状扭曲的碎块,唯头颅完整,立在正中。血淌了一地,老人枯槁干瘪的脸正对着他,肌肉早已因恐惧扭曲变形,浑浊暗淡的双眼圆睁着看向高台上的神明。

 

那目光将年轻的武神钉穿在原地,如坠冰窟,一动也不能动。

 

他是高天之上最冷酷的行刑神,是从千万妖魔亡骸中爬出来的神军之首,他见过任何形状的死亡,其中不乏比此残酷百倍的情状,却没有哪一次叫人如此恐惧。

 

须佐终于干呕起来,他一面咳一面喘,几乎要把心肝肺都咳出来。

 

他曾许诺要领着世人挣脱苦难,要将安宁的世界交还到他们手中,而如今他身负镣铐,残破不堪,许下的诺也像个笑话——除了这截残肢,他抓不住任何东西。

 

年轻的神明死死握着那只枯瘦的手,终于缓缓躬下身去,伏在地上颤抖起来。

 

对不起。

 

……对不起。

 

他颤抖着一遍遍说,不再流泪的神明眼角淌下两行血。泛着红的视线落在那节断肢上,又像是穿透了它,看向了更远的地方。迟钝的感官回光返照似的灵敏起来,镣铐压在他被割开取血的腕上,沉得要将骨头碾碎。他闭上眼,眼前却浮现出尸山血海,他屏住呼吸,稠血的腥和腐尸的臭却无孔不入,凄厉的哭叫和嘶嚎远远传来,扎进耳朵时却无比清晰,仿若惊雷劈落,风暴雷鸣之神却早已无力招架,须佐想捂住耳,却不得不听。

 

于是他一遍遍说,对不起。

 

他能说给谁?还有谁能听见?

 

妖鬼曾言他痴人说梦。须佐从来不曾被谁的言辞所蛊惑动摇。此时他握着那只逐渐冰冷的枯瘦的手,却笑了起来。干涩的喉咙早发不出声,挤出断断续续的气音,像干柴被人踩在脚下嘎吱嘎吱地响。

 

此身正如败叶枯枝,大概已是末路,他却固执地不愿化为齑粉。须佐一面笑一面咳,吐出的气总比吸进来的多,他在胸腹间传来的窒息感中挣扎,却终究败下阵来,无力地松了手,昏沉地半阖上眼。

 

他是痴人,可他牵肠挂肚的未来,难道真是遥不可及的梦吗?

 

年轻的战神曾在天照座下立誓,要救世人、屠恶神、斩妖魔,直至形神俱灭。彼时他正大胜归来,千万妖鬼的骸骨叠成他踏入高天原的天梯。他以为自己已足够强大——

 

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护不住。

 

又是如此。须佐想。还是如此。

 

幼年时他曾不慎落入妖鬼的渊狱,眼看着昔日相伴的友人或被折磨致死,或被逼迫着手足相残。那一日他被逼着食下亡者的血肉,不堪忍受的少年眼角也是如此淌下两行血泪,终于伸手要捏碎自己胸前破败的神格。

 

年轻的神明啊,活下去。亡灵牵住他的双手。活下去拯救更多人。

 

拯救谁?是被刺穿喉咙的男人,枯叶般飘零的女孩,还是身首异处的老者?

 

须佐不再笑了。他缓缓伏在地面上,黏稠的血如蛆附骨地爬上他苍白的脸颊。他忽然觉得很冷,仿佛回到了那座渊狱,少年神明浸在血海中,漫长的折磨叫他从身到心都麻木。黑暗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他知道自己就要坠入深渊,想要挣扎,却动弹不得。

 

胸前佩着的风暴勾玉终于烧起来,须佐隐隐瞥见一线白光,像是深海被劈开,有谁跪在他眼前,将他拥入怀中。他想起自己听见了最郑重有力的许诺,也见过了最美丽安宁的地方。

 

原本力竭的神明轻轻动了动,握紧了那只僵硬的手。

 

“……我会带你们回家。”

 

他已许下郑重的诺,要将美丽安宁的故乡交还给每个人。这誓言他一刻不敢忘,一刻不能忘——

 

可我太累了。须佐终于闭上眼,轻声说,像是在向谁恳求。让我睡一会吧,一会就好。

 

「二」

 

须佐是被交谈声吵醒的。

 

这冷清的高塔不是什么宜人的居所,他一向浅眠。塔上没有守卫,更没有来客,他孤身在此已经许久,谁会在此说话?

 

须佐觉着有些奇怪,却并没有什么探索欲。他对高天原的漠视习以为常,只当外边的人是路过的神明,对他这生而不敬神王的预备役叛神感到好奇,在门外议论几句罢了。

 

熟悉的白鸟落在窗上。须佐支起身子,朝它伸出手。鸟儿便蹦上他纤薄的掌心,亲昵地轻啄他指尖。

 

许久未见了,你今日又要飞到哪里去?

 

鸟儿叽叽喳喳地叫了两声。

 

人间此刻正是春季?须佐的眼睛微微亮了,年幼的神明托着腮思索了一会儿,道:下回再来时,替我衔枝桃花来好不好?

 

白鸟轻轻扇了扇翅膀,须佐知道它这是答应了,欢喜地弯起了眸子。他还要再说些什么,却听见一声闷响,是厚重的殿门被推开了。白鸟扑扇着翅膀从窗口飞离了,须佐有些反应不及地扭头看向殿门。

 

来人很高,这是须佐对他的第一印象。太高了,他垂下眼看了一眼自己细瘦的双腿,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也能长得这般高。

 

等等。须佐猛地抬起头,看向这冷寂神殿的第一位来客。他是谁?为何要来这里?

 

他对上来人的双眼。那是一双极美丽的异色瞳。须佐对这世界的全部认知皆来自身侧的窗和飞来的白鸟,只能用清晨初升的朝阳与子夜的圆月来比那双眼睛。男人肤白如鸟儿曾衔来的山巅冷雪,他长发也如雪,发尾染着金——那便是朝阳初照的雪了。

 

同那些严肃拘谨的神官不同,他身着简单的长袍,腰带束得随意,外袍只松垮地披着,看着不像个神。

 

奇怪的人。须佐眨了眨眼,却倔强地把探究欲压了下去,不想叫来人轻易看出来。

 

须佐端详面前的人时,伊邪那岐也在看着他。

 

纤瘦的孩子抱着膝盖靠墙坐着,裹一身宽大的白袍,只露出半截光洁的脚。大概是许久未曾修剪,金色的长发从肩头滑落,垂到腰间。那双眼睛——

 

伊邪那岐忽地笑了,又轻叹了口气。

 

那双眼睛仍然如阳光下的琥珀,剔透澄澈,看一眼便叫人心软。他们怎舍得把人关在这孤高凄冷之地。

 

只是为何一直盯着他衣服看?莫非是嫌他大不正经?伊邪那岐挑挑眉。他方结束一次极漫长的征战,回高天原时听下属聊起新降的神明,说他诞生时乌云蔽日,雷暴不息,被大张旗鼓地封进了高塔。伊邪那岐心下一颤,连天照那边也懒得走形式了,只急着要来看他,冷静下来想想,还是回了趟家,换下了染血的战甲。怕吓坏这小孩,他还特地舍弃了繁复的正装,选了身随意的常服。

 

他从沧海之原赶来,刚踏上高天原就被神官缠上了,恭谨地请他前去仪事殿一叙战果。伊邪那岐脚步一顿,问他:我这身衣裳是否平易近人?

 

神官一愣,不知这位武神大人究竟有何深意,于是认真地回道:……相当平易近人。

 

伊邪那岐冲他一笑:那你便去回了天照,说我去瞧瞧须佐之男。

 

须佐之男?谁?神官一时没反应过来,竭力地思考着,待到想起这正是那禁忌的风暴之子的名字时,向来风驰电掣的武神早已奔着高塔去了。神官慌忙追上前去,终于在殿门前追上了伊邪那岐,好说歹说了半天,见实在说不动他,只得转身仓皇地朝议事殿去,要将这事尽快报给天照。

 

他朝须佐走近了。年幼的孩子看着他,金色的眸子里讶异有之,困惑有之,却没有丝毫惧色。

 

看起来这身衣服效果不错。伊邪那岐勾了勾唇角。

 

……你是谁?

 

武神之首单膝跪着,蹲下身来,饶有趣味地看着他,没回答他问题:你方才在和谁说话?

 

须佐闻言不语,别开头去,不再看他。

 

伊邪那岐倒也不生气,只自顾自地换了个话题:听闻你曾劈毁了半座高天原的神殿?

 

原来……还是要向他兴师问罪。须佐垂下眼,微微捏紧了拳,周身雷光闪烁,金色的细碎电流在空中噼啪作响。须佐抿紧了唇,竭力要收回那隐隐失控的雷电之力,却听见男人含着点笑意道:可惜我彼时在外征战,不曾得见,要么你今日再劈一回,好了却我一桩憾事?

 

……嗯?闪烁的雷光蓦地偃旗息鼓了,须佐有些茫然地看着他。男人的口吻愉悦但诚挚,仿佛真心期待着他召来风暴似的。

 

“你……不是神? ”

 

好奇怪的问题。伊邪那岐挑起眉,道:不是神明,如何出入高天原?

 

好奇怪的人。须佐眨眨眼,问道:既然是高天原的神,为何会想看我毁掉神殿?我若真的劈了,你……你住哪儿?

 

真是天真可爱。伊邪那岐笑起来,耐心地同他解释:我并不住在高天原。

 

原来如此。须佐将下巴搁在膝盖上,转念一想,还是觉得不对。

 

“可你怎么……不和他们站一块?”须佐比划了一会儿。“即便你不住在这儿,毕竟也是高天原的神。那些神官都怕极了我,你为何不怕?”

 

伊邪那岐还是不答,只反问他:实不相瞒,我乃神军之首,许多人也怕极了我,你为何不怕?

 

须佐脱口而出: 你并不可怖,我为什么要怕你?

 

是了。伊邪那岐说:我的理由也与你相同。

 

不待须佐再开口,伊邪那岐已朝他伸出手。“召来雷电试试?”

 

这人在说什么疯话?须佐瞪大了眼,慌忙摇头。纵然是神军之首,身躯也不会比神殿更坚固。他要是把人劈焦了……须佐打了个颤,身边不由得浮现出躁动的雷光。

 

坏了。年幼的神明压根束缚不了那随他而降的雷电之力,情绪稍有波动,雷电便抑制不住地要暴走。他下意识地看向眼前的男人,却见伊邪那岐动了动手指。

 

那躁动不安的雷光仿佛被牵引着平静下来,游走至他身侧,环成细细的一圈。伊邪那岐指尖轻动,那条细细的电流便乖顺地顺着他修长的手臂绕上来,在掌中凝成一小团光球。须佐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他。

 

来。伊邪那岐晃了晃手。

 

须佐迟疑了一会儿,朝他伸出手。伊邪那岐牵起他的手,那团金色的光芒便融进了孩子稚嫩柔软的掌心,暖流似的散开了,同男人的手一样温和。

 

有朝一日,他在这神殿里竟能切实地尝到暖是个什么滋味。须佐愣愣地看着他,直到伊邪那岐抚过他脸颊,须佐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太失态了。他抬起手慌忙地抹开脸侧的泪水。

 

伊邪那岐坐到他身侧。

 

“须佐之男。”

 

这高天之上第一次有人呼唤他的名字。须佐抬起朦胧的泪眼,听见伊邪那岐轻声说:无需为它忧心,你是自风暴与雷鸣中诞生的孩子,终有一日,你将真正驾驭它,你将璀璨夺目如闪电,自在无忧如海风。

 

伊邪那岐顿了顿,轻轻叹了一口气。“可你现在毕竟太过年幼,战事忙碌,我无法常来看你。倘若不慎引来雷电,只怕你的神格一时无法承受。”

 

可愿意信我?他看向须佐。

 

为何不愿呢?他早已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须佐垂下眼,握紧了他的手。

 

伊邪那岐便笑了,手掌微微用力,须佐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地漫溢出来,窗外的天色蓦地暗了,狂风忽起,黑云一层层压下来,云层中隐有电光闪现,恍若张牙舞爪的利齿,一道惊雷当空炸响,须佐低呼一声,听见伊邪那岐从容不迫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那是你终将掌控的东西,如今我要将它化作束缚你神力的枷锁,须佐之男,你可甘愿受缚,你可愿信我?

 

少年的长发被风扬起。高塔外的风暴一如他诞生之日,仿若下一秒真要如伊邪那岐所言,将高天原另半边的神殿也劈毁。一场风暴已将他送入高塔,第二场后他将如何呢?被打入神狱,抑或被流放?须佐想,他该恐惧的。可他却从未如此心安过。

 

分明是第一次见面,为何他的心此刻却战栗如见到了期许已久的人呢?须佐看着他,说:我信你。

 

伊邪那岐大笑起来,他抬起手,乌云中劈落下无数金色闪电,那散乱的电流受到牵引似的飞来,将空荡的神殿照得一片辉煌,也将男人的脸映得庄严神圣。

 

须佐想,他收回此前武断的评价,没有比眼前的武神……更像神的神明了。

 

那无数道金色闪电在伊邪那岐掌心凝成一条金龙,游走到须佐腕间,化出个精巧的手环,不似枷锁,倒像饰物。雷电凝成的金龙在他周身盘旋,待到他四肢皆被加上“镣铐”,龙也散成了一道细细的光,融进了他额间的神纹。一刹那黑云如潮般翻涌着褪去了,狂风止息,雷鸣尽散,端得一副晴空万里的好景色,方才的风暴恍若狂梦一场,加于四肢的枷锁却昭示着其真实。

 

伊邪那岐沉默地替他整理了方才被风吹乱的头发,须佐瞧见那双异色瞳里静静地映着自己。

 

他目光极深,含着许多须佐读不懂的东西。

 

他们没有说话,只相视了良久。最终伊邪那岐斟酌着开了口:须佐,我今日来寻你,是要与你建立一段……羁绊。

 

羁绊?年幼的神明默念着这个陌生的词。

 

是一种联系。独属我与你的,与其他人皆不同的联系。伊邪那岐轻抚过他腕上的枷锁,道:这便是我送你的第一个信物。

 

他将手摊开在须佐面前,掌心现出一枝洁白的花。这是第二个。

 

人间正是春季,我见它开得实在好,便忍不住折下来,想要赠你。伊邪那岐轻声说。终有一日,你可以亲自踏上生意盎然的土地,用你双眼见证四季繁花。

 

须佐小心地接过那枝花,不知疲倦地细细看着,他将花举到窗前,阳光将柔软的花瓣照得透亮,落进他眼睛里,叫人忍不住流泪。

 

他瞧这孩子分明是倔强不服软的性子,怎么又哭了?伊邪那岐失笑,却没点破,只弯着唇看他。

 

“……可我没什么能送你的。”

 

须佐回过神来,抬手抹去泪痕,有些为难地垂下眼。

 

羁绊是独属于两人的联系,既是两人,他自然也要回赠的。只是这神殿孤高冷清,他自降生起便被押送至此,身无长物,实在拿不出什么东西。

 

伊邪那岐一愣。他没想到须佐居然自觉地要回礼。他其实已然寻得了这世间他最想要得到的,只是这孩子不曾知晓。

 

于是他捻起落在少年白袍上的一根金色发丝,说:那就这个吧。

 

不行,这也太随便了,像什么样。须佐连连摇头,认真地看他:以后我会补给你的。你想要什么都行。

 

伊邪那岐没忍住笑了。好啊,他揉揉须佐的头发。年幼的神明从不曾与人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又或许他自被囚进这神殿起便再没见过什么人,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又为自己的过分敏感而有些羞窘。

 

须佐垂下眼,有些慌张地岔开话题:……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是了,大半天了,他竟连名字都忘说。这孩子也真是心大,就这么把自己交付给了名字都不知晓的陌生神明。

 

“我是伊邪那岐。”

 

俊美的男人站起身,将瘦弱的孩子一把抱起,高高地托到空中,狡黠地眨眨眼:但羁绊已然建立,从今往后,你得叫我父亲大人。

 

这人怎地这样没有分寸、肆意妄为?须佐被他托着在空中转了几圈,倔强地咬着嘴不肯出声,憋红了一张脸。好不容易晕晕乎乎地落了地,原想出言反驳,一对上那双含着笑意的美丽眼睛,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方才我说的,你可记住了?

 

须佐垂下眼,点点头:记住了。

 

嗯?

 

……记住了,父亲大人。

 

须佐顿了一顿,有些踌躇地问道:神明诞生于天地,为何您要我这样喊呢?

 

伊邪那岐便屈起手指轻轻敲他脑袋:以后你会懂的。

 

「三」

 

父亲……大人。须佐喃喃道。他想,现在他算不算懂了呢?

 

须佐按紧了破碎的神格,空空的眼眸望向牢笼之外。

 

与他一同被囚的人类几乎已死伤殆尽,连亡灵都逐渐消散,这偌大的渊狱中除却妖鬼的嘲弄、羞辱、嘶嚎,渐渐再无其他声响,少年神明垂下头,记不得自己在尸山血海中泡了多久。

 

高天之上无人在意高塔里的囚徒,唯有一个人除外。那个人和自己缔结了“羁绊”,让自己唤他“父亲”,这是否意味着他在绝境中能怀有一丝希望?还是说他这样顽劣的孩子,终究会叫伊邪那岐失望透顶,彻底厌弃?

 

父亲大人。

 

妖鬼后来不断抓来人。一个又一个人类亡灵握紧了须佐的手,年幼的神明念着这个意味不明的称谓,听过不同声调的哀嚎,看过不同样貌的扭曲面容,血海起起伏伏,尸山堆叠又被分食。泪也好,痛也好,满溢的悲怆、愤怒、悔恨也好,在这渊狱的冷中,全都变钝了,渐渐只剩麻木。

 

唯有胸口传来的灼痛愈发明显了。他意识不清,呼吸也微弱,神格濒临破碎,大概时日无多。

 

即将深陷混沌时,须佐想:大概到此为止了。

 

原谅我。

 

就在那一瞬,暗无天日的渊狱中忽然刺进了一道炫目的白光。他听见海浪发出声震寰宇的巨响,比他听过的一切雷鸣更暴虐愤怒,海水被长矛劈开,有谁踏着被鲜血染红的巨浪逆光而来,跪在他面前。来者朝他伸出有力的双手,于是震颤的沧海在那一瞬平息,浪涛哀怜地低语,血腥味被男人衣袍上的冷香取代。

 

原来只要他在这里,渊狱也能成梦乡。

 

“我已经来了。”伊邪那岐将他拥紧了。“你再也无需害怕。”

 

须佐的眸子宛若死灰复燃似的亮起点光,年幼的神明气若游丝,却揪着他衣襟不放,一遍遍地喊:父亲大人,父亲大人。

 

伊邪那岐说,我带你回家。

 

是了,就是从这一刻起,他听见了,也许下了最郑重的诺言;他拥有了,也发誓要带给所有人最美丽安宁的故乡。

 

沧海之原,沧海之原,只要念一念这个名字,再多的苦都会消融。

 

这儿有最柔软的草,最芬芳的花,最宁静的海,最亲近的伙伴。清晨时,须佐照例站在海崖上,深吸了一口凉爽清甜的空气,这才开始最近的练习。

 

“你这是在做什么?”伊邪那岐饶有趣味地看着少年手里歪歪斜斜的一道雷光。

 

好吧,还有个最大的麻烦。

 

难得战事稍稍停歇,居家休假的武神终日无事,除了喝酒,便是看须佐在他此前带回的奇鸟异兽堆里狼狈挣扎。当然,这二者时常同时进行。

 

须佐浑身一震,慌忙收起了手里尚未成形的雷枪,颇有些无奈地看向他:您真是……神出鬼没。

 

唔。伊邪那岐拍拍他脑袋,又恋恋不舍地揉了揉他柔软的金发——他虽长发及地,却非要亲自操刀,把少年原本无人打理的及腰金发咔一下剪到了肩,三下五除二捣鼓出了只蓬松小兽。

 

“显得精神。”伊邪那岐如是说。须佐只冷笑不语,笃定他只是为了自己手痒时能随意薅揉。

 

想练枪术?伊邪那岐走到他身边问道。他一眼便瞧出了那歪斜的雷光是要拟出什么东西。

 

须佐点头。

 

为何?伊邪那岐托着下巴。“神军里年轻一辈倒是喜欢用剑的居多。”

 

因为和您的天沼矛很像。须佐及时抿紧了嘴,憋了半天,一句话也吐不出来。伊邪那岐看着他耳朵都泛红,觉得有趣,却也不再多问,只道:那我便先教枪术。

 

须佐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先?”

 

那是自然。伊邪那岐点头。你神武无双的父亲大人很不凑巧地诸武精通,刀剑枪矛弓戟,要是学倦了,想换个别的什么玩玩,只同我说就好。

 

须佐先是没忍住笑了,听到最后却收敛了笑意,认真地辩解道:我不是学着玩的。

 

伊邪那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挑眉问道:那你要如何呢?

 

他要如何呢?须佐张了张嘴,眼前浮出那个逆着光的高大身影。

 

我要同您一样。他轻声说。

 

什么?

 

……我要变得同您一样强大。我要守护这世界。须佐对上他的双眼。

 

这孩子自从被带回沧海之原后就长得快,像棵小树,抓着来之不易的春天迅速地抽枝长叶,如今已是少年模样,金色的眸子一如既往地剔透澄澈,也多了几分坚毅。

 

他早窥见了这孩子的前路,不是吗?伊邪那岐似乎是轻叹了一声,须佐听见他说,“这样也好。”

 

“这样”是如何?须佐不明白。未等他再加思索,伊邪那岐已语气一转:你既然拜入我门,我自然全心教导。日后我会逐渐传授你修习之法,能习得多少,长成何样,则全凭你自己了。

 

须佐少见他这样正经,立刻站直了,郑重地应下了。

 

“你啊……”伊邪那岐扶着额笑,将他招到身边。

 

雷暴是这世间最暴虐无则的力量之一,驾驭雷电,非心志坚定、戛玉鸣金者不可为。这一点——伊邪那岐顿了一顿,不知是欣慰还是怜惜。须佐忐忑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你已做到了。”

 

须佐便笑了,伊邪那岐一手托起他稍显纤瘦的臂膊,一手遥遥指向前方。

 

“须佐,掌心太小,你若只看着手掌,是断然凝不出长枪的。”

 

须佐便顺着他修长有力的手臂向前望去,向着海天交接的地方极目远眺。伊邪那岐微微俯下身。“你方才只想着如何调动神力拟出长枪,可枪不过是个形,你需时刻牢记,你要驾驭的是雷而非‘枪’,切忌陷入有形之物的桎梏。”

 

驾驭雷电,非心身合一、鹰觑鹘望者不可为。伊邪那岐说。试试看。

 

须佐轻轻吐出一口气,默念着方才伊邪那岐的教导,再抬眼时目光已锋锐沉静,海风划过他周身时似乎都凝滞。少年的掌心泛起雷光,那雷电抽丝剥茧地从他掌心延展开,聚成一束修长的雷枪。

 

成功了!须佐欢喜地看向伊邪那岐。古神的目光落在那柄枪上,带着一点点讶异的笑,晨间的阳光和微微闪烁的电光镀在他仿若雕凿而成的侧脸,融去了高眉深目的清冷威严,只余专注与温柔。

 

须佐一时看愣了,手臂微微一颤,那柄雷枪在空气中微妙地扭曲了一下,噼里啪啦地消散了。

 

嗯?伊邪那岐挑眉看他。

 

须佐慌忙避开他目光,生硬地岔开了话题:只要注意这两则?

 

……这就开始骄傲了?伊邪那岐抬手要敲他脑袋,须佐便捂着额头逃开,吐了吐舌头,漂亮的眸子弯起来。

 

我才不会骄傲呢。须佐学着他,挑起眉毛。我会不断变强,守护我所珍视的一切。

 

伊邪那岐看着他自顾自练习的身影。少年很快便能独自熟练地凝出一柄修长的雷枪,虽欠缺威力,却足见天资。

 

他沉默地抿紧唇,忽然不忍再看了。

 

其实有第三则的。驾驭雷电之力,非殉义忘身、碧血丹心者不可为。

 

少年说到做到。即便伊邪那岐远行征战,他也一刻未曾怠慢过修习。一日辛苦的训练结束后,须佐常坐在海崖边,远远眺望着海天相交处。武神得胜归来时,那儿会远远翻起张狂的浪,少年一望便知,欢欣地带着闹腾的神兽,在海崖上挤作一团。他扑进伊邪那岐怀里,鸟兽们便有样学样地扑上须佐的脊背。

 

哪怕是号令千军的武神之首也难以抵挡这过分热闹的相迎,于是连人带兽一大群跌在柔软的草坪上,少年伏在他怀里笑个不停,伊邪那岐叹口气,只得揪着镇墓兽肥硕的后颈把它从须佐的肩上提溜下去。

 

沧海之原与世隔绝,须佐不关心人世常用的年月季,只数伊邪那岐一场征战用了多少日。日子便在这一场一场的征战里过去。

 

某一日,他们并肩坐在海崖边,看着金乌西垂。少年的眸子映着柔和的暖光,一如初见时剔透澄澈,望一眼就叫人心软。

 

须佐之男。伊邪那岐斟酌着开口。我有一物要交给你。

 

嗯?须佐微微思索了一会儿。今日似乎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父亲大人为何要赠物给我?

 

话多。我要送就送了,哪要什么理由。伊邪那岐低笑一声,可别忘了,拜入我门的第一准则正是——

 

——强者妄为,弱者守礼。须佐从善如流地接过他话,同他相视一笑。

 

伊邪那岐将悬着三枚风暴勾玉的项链系上他白皙的脖颈,没给须佐拒绝的权利。

 

“此为第三件信物。”伊邪那岐轻声道。“持此信物呼唤我名,不论我身在何处,都一定回应。”

 

收好了。伊邪那岐说,我将它同“爱”一道交到了你手里,休想丢下。

 

须佐想,一定是多亏了这串项链,收到讣告之后,伊邪那岐才及时赶了回来,告诉他那不过是个玩笑。

 

不论身在何处,都一定回应——他神武无双的父亲大人从不食言。

 

伊邪那岐隐退养伤,须佐便更加不敢怠慢修行,只是闲时不再坐在海崖上远眺海天相交处,而是钻进密林同伊邪那岐说话。日子便这么一月、一季、一年地过去。直到年轻的神明终于下定决心,来到海崖上同他告别。

 

您是清闲了。须佐轻笑着看他,说:我却得回去接您的位置了。

 

他脸上仍带着少年稚气,目光却投向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如当年他第一次凝出雷枪时,顺着伊邪那岐的手向遥远的天际望去。只是这回,他要孤身前行了。

 

但我会回来的。须佐努力地扬起个笑。在潮水声和风声中,我们……终将重聚。

 

年轻的武神不负众望地首战告捷。他在战场上的狠戾暴虐较上一任统帅有过之无不及,一战便凶名远扬。时隔多年,新生的武神踏着千万妖魔的尸骨,浑身浴血地踏回了他曾想逃离的孤高神殿。

 

“原武神之首、神军统帅伊邪那岐之子,须佐之男。”他单膝跪在天照座下,微微垂首。“为守护人间而来,为救世人、屠恶神、斩妖魔而来。”

 

受封后,他婉拒了在高天原立殿的提议。年轻的神明礼仪端正,话语诚挚:我身有居所,心有归处。

 

他终究不愿在神殿中久留。冗长的战事回报一结束,须佐便孤身走出庄重冷清的议事厅。他站在云端,沉默地握紧了手中的雷枪。

 

他的双臂终于有了一些能够守护他人、回应他人的力量。他算是成为了那样的人吗?他能告诉所有人,他们已无需畏惧、无需落泪,只需等待他的到来吗?

 

新任武神站在高天的云端向下俯瞰,数日前征战的土地上已建立起防线,恶鬼被尽数斩杀驱逐,曾流离失所的人俯身亲吻失而复得的家园,跪求神明长久的庇护。他轻叹一声,抬起眼,含着怜悯的目光在触及远方黑云的一瞬就变得冷锐。即便因距离而显得模糊不清,仍可见沉云滚滚,瘴气翻腾。

 

那是仍然充斥着罪恶与杀戮的土地,是他即将奔赴的战场。

 

年轻的武神身披白金战袍,一字一句地默念道:我已经来了,你们再也无需害怕。

 

这誓言他一刻不敢忘,一刻不能忘。他还有未竟的梦,未履行的诺,未见到的人。

 

伏在血污中的年轻神明颤抖起来,他睁开眼,艰难地支起身,恍若挣扎破茧的蝶,舒展开翅膀。

 

须佐抬眼对上血污中凝视着他的头颅。我会带你们回家。他低声说。

 

风暴勾玉恍若烧灼似的迸出剧烈的白光,腕上的封印微微震颤,原本坚不可摧的镣铐上竟爬满了细碎的裂纹,须佐低喝一声,捏碎了最后一道封印神力的枷锁。

 

于是蝴蝶扑向烈火。金色的巨神横亘于天地之间,接住了摇摇欲坠的太阳,像谁曾托起他一般,将它举得很高很高。

 

光明归位,贯穿天地的金色雷电在刺目的光芒中砰然碎裂。曾执雷枪的手被焚毁殆尽,剔透的双目再也望不见人世,但他是须佐之男啊,失去双手就嘴衔雷枪,失去双目便听声辩位,仅凭一点残存的骨血也能感知太阳的光芒。

 

他知道自己履诺了。须佐笑了起来。他已得偿所愿。只是人总难免贪心,他从宽慰的喜悦里挖出那么一点点深藏的私心与遗憾。他想,谁来带我回家呢?

 

将死之人大概是有放纵的权利的。在下坠时他竭力伸手,像是要抓住什么人。

 

火焰烧过他残破的手腕,单薄的胸膛,烧过他眼角的血,额间的纹。细碎的金色灰烬被风吹散,一抔血,一根骨都没留下。

 

唯黯淡的神格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滚进虚无的浪潮。

 

「四」

 

他将力竭,是该落进虚无的。

 

须佐沉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周遭死寂无声。

 

这样就好,他已太久未能得享安宁,早已疲惫不堪,于此长眠,大概也不失为半个完满。

 

可惜连虚无的海也不肯满足他沉眠的私愿。有浪潮将他托出海面,柔风拂过,送来花香和鸟鸣。

 

这一切都太叫人熟悉了,须佐想,莫不是这片海也有些许悲悯之心,叫他得以在最后的梦中了却夙愿。

 

遍体鳞伤的年轻神明昏沉地睁开双眼,望见远处宁静的小岛。

 

沧海之原。

 

须佐竭力挣扎起来,顾不得细想便向海岛游去。不再流泪的神明的脸侧终于淌下泪来。

 

灰败的屋子打扫就好,枯萎的花草打理照料就好,不见踪影的人……等待就好。他早已习惯了等待。

 

在等着谁人归来的日子里,须佐甚至削了一只竹笛。缠绵的笛声顺着海风荡开,温柔又寂寞。

 

他大概是能一直等下去的,倘若没瞧见那块墓的话。

 

须佐怔怔地望着那块残破的墓。年轻的神明走上前去,沉默地拂开落在其上的灰尘,在辨认出那个名字时,终于捏碎了手中的竹笛,碎片将他掌心扎得鲜血淋漓。

 

哈。什么悲悯之心,什么了却夙愿。

 

分明是要剥去他最后的容身之所,要他永世不得安眠。

 

狂风呼啸,刀削斧劈般席卷而来,顷刻撕碎了被打理妥当的小屋与花草,沉重的云翻滚着压下,如恶兽的巨口,将这周遭海域凶狠地吞入黑暗。唯有天雷降下的一瞬,才能瞧见雷云盘旋之所的正中沉默地站着个人。白光乍现,照亮他散乱金发下的小半张脸,那张惨白的脸上一片死寂。他站在风暴正中,放任雷电肆虐,不躲不闪,雷火走遍他曾被灼烧殆尽的四肢,养好的伤口一道道崩开,血一淌出来就被烤干,蒸起一片红雾迷蒙。

 

“终有一日,你将真正驾驭它,你将璀璨夺目如闪电,自在无忧如海风。”

 

他驾驭了风暴雷鸣,却再不可能自在无忧了。这是赤裸的报复。须佐想,是命运对逆流而上者的惩罚。

 

这算什么命运?须佐大笑着流下泪来。你有种只报复我啊。

 

千万道雷鸣威压之下,海潮也沸腾着嘶吼。脆弱的海岛在风暴雷鸣之神的哀问中分崩离析。

 

雷鸣电闪中,有人的身影自天边浮现,掀起张狂的浪,似乎是应他的逼问而生,前来应答。

 

你是我的命运吗?须佐仰起头,他双眸空洞黯淡,手中雷枪却炫目无双,年轻的武神举枪朝那朦胧的人形刺去。

 

他与他的命运缠斗。闪电与巨浪交缠之间,武神失却了所有从容,声嘶力竭地喊:还给我……把他还给我!

 

……还给你?翻滚的海被劈开,滔天巨浪将力竭的年轻神明击落在仅存的礁石上。须佐闭上眼,冰冷的矛锋却只是擦过他苍白的脸,削下一缕金发。

 

周遭寂静无声,唯海潮低语着。方才听到的熟悉声音恍若幻觉。

 

须佐捏紧了拳,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随风而动的如瀑长发上。年轻的神明怔在原地,随后战栗起来,急切地向上看去,目光扫过那人腰间的红绳,锃亮的臂铠,垂在锁骨前的流苏,似笑非笑的薄唇,最终落在那双异色瞳上。

 

年轻的武神已跋涉过无数世界,再不是高塔上困顿的幼童,再见到那双眼时,首先想起的还是清晨初生的朝阳与子夜的圆月。

 

须佐想要起身,却发觉自己根本无力撑起双腿,只得死死地盯着那双宛如日月的双眸,伸手要去碰那人。

 

他冰凉的手被接住了。

 

来者不知是轻叹还是轻笑了一声。我就在这里,你要我去哪儿呢?

 

你究竟是谁?你究竟是——须佐握紧了他的手,近乎恳切地质问。

 

“……我是伊邪那岐。”

 

俊美的男人抓紧了他的手,将纤瘦的武神一把拉起,拂开他额前散乱的湿发:须佐之男,多年不见,你我羁绊未断,可曾还记得该叫我什么?

 

他说他是伊邪那岐。

 

须佐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得而复失的万念俱灰、失而复得的不可置信在他单薄的胸腔里肆意翻搅,搅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位,四肢百骸都战栗,头脑昏胀,几乎思考不得,只一遍遍喃喃问:这是真实,还是幻觉?他所触及的是实实在在的人,还是海崖之上自欺欺人的重现?

 

回答我,回答我。须佐揪紧了古神的衣襟。他分明是在质询,却再也等不了回答了。

 

他闭上眼,不管不顾地吻上去。温热的,柔软的,有生机的。须佐颤抖着松开手,撤开半步,细细端详着他眉眼,终于流下泪来。难道这也能是逼真的幻象吗?你是真实,对不对?

 

……天真的孩子,你所渴求的真实,我给你看。

 

伊邪那岐抚过他唇角,忽然松了手,须佐脱力地倒退了两步,伸手要去抓他,却踉跄着跌进了漆黑的海,星辰万物流转,绚丽与枯焦斑驳交杂的画卷终于展开在他眼前。

 

他看见原初的世界第一次升起日月,看见年轻的不死之神与人们一同开创繁荣的时代。

 

他同少年神明一起看向伫立于身侧的古老神明:若有一天我死去,也永远不会被谁替代吗?伊邪那岐便将折下的白花交到他手中,轻轻地答:永远都不会。

 

他注视着少年的灵魂与那朵残破的花相融,升入命运之海,化为第一颗星辰,无数生命前赴后继地奔向那广袤无垠的海,照耀流转的世界,直至世界走向灭亡。

 

孤寂的神明端坐在虚无的边界,闭上了双目。

 

于是他的手按上自己跳动的心脏,同世界一同发问:如果世上有不灭的“生”,是否也有复生的“死”?

 

不死之神睁开了双眼。无边无际的花覆盖了新生的世界。

 

须佐终于从海中挣扎而出。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抓住了他,将他拉了回来。须佐咳了一声,无力地跪坐在礁石之上。

 

伊邪那岐解下宽大的披风替他披上。

 

“……看见了吗,你想知道的真实?”

 

须佐缓缓抬起头,对上他的眼。青年金色眸子永远澄澈通透,在这空寂无边的黄泉之国,这双叫伊邪那岐朝思暮想的眸子里终于只映着他一个人。

 

我看见了。您呢?须佐轻轻问。您都看见了吗?

 

明知故问。

 

伊邪那岐俯下身去,按上须佐之男的左臂。“这里曾断过。”

 

而后是洁白脆弱的脖颈。“这里曾被洞穿过。”

 

须佐微微颤抖着。

 

嶙峋的肋骨,单薄的胸腔,修长的臂骨,平滑的掌心。那些曾被刺穿的,曾被拆骨铸剑的,曾血淋淋袒露在外的……年轻武神不论对敌对己都残酷无情,怎会在意自己受过多少伤,可伊邪那岐看得清楚,更记得清楚。

 

那只手抚过他每一寸曾受伤的肌肤。须佐遍体鳞伤,于是他几乎是抚遍了年轻武神的身躯。伊邪那岐捏起他的下巴,一字一句地说:须佐,我真宁愿你死在我脚下。

 

他已不是孩子,读得懂那双眸子里的沉痛和哀怜。须佐握起天沼矛抵在自己的心口,年轻的武神抬起眼,回敬以同样的沉痛和哀怜。

 

父亲大人,我就在这里。杀死我,或取走我的神格。他凝视着伊邪那岐,那样虔诚,仿佛他不是神明而是信徒。

 

伊邪那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扼住他脖子,微微用力。

 

年轻武神的呼吸难以自抑地急促起来,却没有挣扎,只是垂着眸子,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像只脆弱的蝴蝶,随时能被拧断翅膀。

 

伊邪那岐知道,须佐所言也不是玩笑。

 

他松了手,后退了一步。空气骤然涌入,须佐微微咳了咳。

 

“您都做不到。”年轻的神明忽然笑了。

 

是,我做不到。正如我无法改变你幼时死于海渊的命运,无法阻止你于虚无中逆流而上自寻死路。伊邪那岐收了天沼矛。我做不到,乃在你我意料之中,不是么,须佐?

 

是。须佐站起身,上前一步,逼视着古老的神明。他从未如此不敬过。不敬便不敬吧,须佐想,他已失去过一次,便无论如何要抓住第二次。

 

“……因您爱我,因我无可替代。”

 

 (车走嗷三,works/43243149|作者名VVian)

 

「结」

 

黄泉之国空寂无物,这座小岛上却可见日升月落。

 

太阳初升时,他们并肩站在海崖上,沉默地看着天边泛起虚幻的金光。

 

“我还有最后一物要交付给你。”伊邪那岐拂开他脸侧被海风吹乱的柔软头发。

 

曾凋零的花与魂灵相融,他是死寂黑暗里的第一颗星辰,生来就要搅动这片命运之海。

 

伊邪那岐将命运之匙交到他手中。

 

记好了,只有一次,也只有一瞬,务必要选好那万千世界的瞩目一刻。

 

须佐捏紧了那钥匙。他犹豫了一会儿,轻轻地问:日月为您双目,那您能闭上眼吗?

 

这是什么傻瓜问题?

 

……你啊。伊邪那岐没忍住笑了,抬手敲他脑袋。须佐捂着额头躲开,有些羞窘地解释道:您要是……看得难过,就别看了,闭上眼吧。

 

伊邪那岐一愣。

 

蠢孩子。古神轻叹了一声。问他,你跨越了万千洪流,可曾在任何一个世界中为了逃避苦痛而闭目塞听?

 

须佐沉默地垂下眼,摇摇头。

 

尸山血海横在眼前,血腥与腐臭压迫而来,哭叫和嘶嚎尖锐刺耳,他却不能不看,不能不闻,不能不听。

 

他要看,要闻,要听。要一遍遍见证这深重的苦,要一次次粉身碎骨地死去,而后把打碎的骨一片片拼起来,重新生出新的血肉,于是他的骨里也嵌着祈求神明之人的嶙峋白骨,他的血肉里也含着饱受折磨而死之人的血肉。

 

要记得这一切,要带着他的骨、血、肉在虚无的长河中跋涉,坚韧的骨铸成锋锐无双的处刑之剑,沸腾的血在虚无之海中掀起滔天的巨浪,死而复生、生而复死的躯体将化作贯穿天地的闪电,在焚身烈火中托起炽热的太阳。

 

须佐忽然笑了,他笑起来像春风化雪,处刑剑下的腐血侵蚀也好,虚无灾厄中的垂死挣扎也罢,曾被消融的身体,曾被侵蚀的灵魂,千百次的焚骨扬灰竟然轻易地消解在他的笑里。

 

伊邪那岐听见他说,以往总是您向我许诺。许久之前我前往高天原赴任时,对着墓碑自欺欺人的话您虽听过,却总归不像样子,不成体统。

 

伊邪那岐问他。你要向我许什么诺?

 

“……先答应我一件事吧,父亲大人。”

 

须佐眨眨眼,得到默许后,这才继续说道:从前总是我在海崖等您归来,这一回换您等我了。既然日月为您双目,那便将我的命运……看到最后吧。

 

伊邪那岐揉他头发。你可知……我独独看不穿你的命运?

 

须佐吻他唇角,浅浅的一下。年轻的神明弯起剔透的眸子。

 

您会看到的。在时间的尽头,在晨光熹微或金乌西垂时,您会看到我向您走来。

 

伊邪那岐,我向创世之神许下我最虔诚的诺,立下我最庄重的誓。

 

沧海也好,黄泉也罢,我终将与你重聚。


——


上一棒@月凝绝 

下一棒@拾柒号空城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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