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山逢薇

于无人之地嘶喊
存粮地:嗷三@VVian/WB@故山逢薇

伊须|五夜雨

那场雨下了五日。


第一日,他抱伞去了崖边,好叫归人少淋些雨。


第二日,他接过讣告,攥着风暴勾玉跪了整夜。


第三日,急风骤雨压身而下。他不动。


第四日,镇墓兽来衔他衣角。他不走。


第五日,他给伊邪那岐立了块碑。


身后有人轻叹,说这墓竖在海崖上未免太煞风景。须佐回过头,见伊邪那岐冲他笑。


雨停了。



这篇本该早几天发的,但是烧太久了,躺着躺着就拖到了现在。

新的一年,不论是伊须还是大家,请更幸福吧。


——正文——


人间临近新年,天气是愈发冷了。近几日不知为何又反常地间或下起小雨来。


冬日的雨虽然不大,但一落下来就叫人阴冷难当,倘若打湿了衣裳鞋子,那更是难受。


正值年关,庭院里人妖混杂进进出出,热闹非凡,难免踩得泥水飞溅,偶尔瞧见那位金灿灿的武神大人四处扫洒,小妖们便打趣:听闻须佐之男大人所降之处往往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不知大人能否动动手指,反其道而行一次,叫这烦人的雨停几日。


当然,这样的话万万不会当着须佐的面说的。高天之上武神之首,纵然神力无边,也不是用来处理下雨这种小事的。


失礼,实在失礼。


不过庭院里的闲话一向逃不过某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白发阴阳师之耳。晴明曾在闲谈时与须佐聊起这事,只当是分享趣事。


年轻的武神闻言,略略思索了一会儿,拿手指托起下巴:“可惜,我虽司掌雷电风暴,可人间的天气确实是管不了的。”


不过若是要引几道雷来唬唬作恶的小妖小鬼,那自然不在话下;雷火烧柴,也是十分方便;正巧新年将至,还可用雷电风暴对庭院进行一番深度清洁,所谓除旧迎新,定然把庭院打理干净了。


须佐有些殷切地看向晴明。武神终于显出平日里展露不多的少年心性,似乎是要证明自己即便不能平了这阴雨连绵,也能以其他方式有所帮助,手中已隐隐有雷光闪烁。


只是深度清洁——晴明打了个抖,慌忙摆手,表示目前并无此等需求。


白狐之子展扇遮面,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须佐之男大人似乎偏爱雷雨天气,倒是与寻常人不大相同。”


是么?须佐眨眨眼。


比起刮风下雨,艳阳高照万里无云的日子确实更讨喜。比起阴冷潮湿,总是晴朗的天气更让人舒服。他瞧着缘结神兜售的话本里,生离死别也总是在雨天,可见凡人的印象里,暴雨天气确实总和不那么愉快的情绪挂钩的。


“您误会了,倒也不至如此。”晴明失笑。“久旱逢雨是人间大喜,也有春雷初动万物生的传闻,只是雷雨这样的自然之力,凡人难以驾驭,难免会有人觉得畏惧。”


原来如此。须佐点点头。难怪从前他和伊邪那岐在沧海之原切磋时掀起风雨雷暴,百里开外的渔村里村民都要胆战心惊。


等等……神明掀起的雷暴和人间的暴雨天可不是一个等级的东西吧,这二位只是日常切磋起来都如此嚣张么。


晴明正欲开口,却听须佐轻声道:“大概是因我自风暴雷电中诞生,看着它们,才觉得亲切。”


没等晴明接话,一旁就传来小声的议论。“神明大人之间都是拿风暴雷电打架的么?”


“好,好厉害……”


二人回头看去。原是他们坐在廊下听雨闲谈,几只小妖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在后边偷偷听得起劲,这会儿没忍住讨论起来了。


须佐失笑。


这么说倒也没错。沧海之原那么大一点地方,经不起他和伊邪那岐折腾的,要打只能去海上打。伊邪那岐从不留情,天沼矛所过之处,海天也听其号令,须佐自然要以风暴雷鸣回敬。二人以枪矛搏斗间,黑云里探出的金色雷龙也与翻滚而起的巨浪厮杀,雷鸣声震寰宇,巨浪通天彻地,百里外也能听得分明,瞧得清楚。


一旁的小妖怪们睁大了眼睛,听得入了神,眼瞧着就要缠着须佐多讲会儿故事了。


晴明轻咳一声,“今日听得差不多了?该让须佐大人休息了。”


小妖怪们这才挨个儿蹦出来同须佐道谢。白发的阴阳师狡黠地笑了一笑,拎着一众小家伙走了。


须佐目送着他们走远,转眼望向廊外飘着的雨。


方才他讲到自己被天沼矛逼退,跌在海岛边时,晴明便带着小妖怪们离去了,也不知究竟是巧合,还是察觉到了什么。


那是他第一次能分出神凝出雷龙,也是第一次在切磋中伤着伊邪那岐。雷枪直刺而来,伊邪那岐侧身避开,散落在脸侧的长发仍被削去一缕,冷白的脸上渗出血珠来。武神统帅相当惊喜——表达惊喜的方式则是笑着一挥天沼矛,将力竭的少年神明毫不留情地打落在海岸旁。


须佐不住地喘,支着雷枪就要站起身。


到此为止罢。伊邪那岐收了天沼矛,朝他伸出手。“你已做得很好了。”


少年神明进步飞快,照着这个势头,不要多少时日,就能长成他想要长成的“能够守护世间”的样子了。年轻的鸟儿会舒张开有力的翅膀,自由地穿梭于风暴之间、翱翔于高天之上。


不再需要任何人——包括他的庇护了。


伊邪那岐垂下眼。


须佐半张着嘴,怔怔看他。伊邪那岐很少如此直截了当地肯定他,大部分时候,古神总是不吝展现自己嘴毒的一面,结束之后也要拿切磋中须佐犯的错来调侃打趣他。今日这样,倒叫须佐想好的驳词没处说了,只好愣愣地瞧着他。这一瞧,就有些移不开眼。


怪他生得这样俊美一张脸,没人不愿意多看一会儿。


“还要傻愣着淋多久的雨?”伊邪那岐见他不动,挑挑眉,作势要收手。


诶。须佐慌忙去捉他的手。一握上去他就悔了。和冷清的脸不同,古神的手掌总是温热,暖和得叫人心安,可他今日抓上去却觉得太热了,分明被暴雨浇了满身,那手心怎么还是这样烫,烫得叫人一颗心砰砰乱跳。


少年神明站起身,稍显慌张地收回了手,垂眼不敢看他。


必须赶紧说点什么。须佐张了张嘴,一片空白的脑子想不出什么好说辞,只好干巴巴地问:您说的是真的吗?


伊邪那岐抬手就要敲他脑门,见他呆愣的样子,叹口气,手指舒展开了,揉揉他湿透的头发。“我何时骗过你?”


你已做得很好了。他重复了一遍,原本想去牵须佐的手腕,顿了一顿,还是没动作,只转身自己往岛上去了。


雨还在下。少年踩着水追上来,笑嘻嘻地说:喝酒的时候骗过——前脚刚答应我不喝,后脚就跑去煮酒,父亲大人这就忘了?


伊邪那岐面不改色。“饮酒的事,玩笑而已,怎能叫骗。”


须佐追到他身侧。“即便这件不算,也还有许多。”


譬如此人把八咫乌的蛋带回来时一口一个补品,须佐险些信了他,把未出生的小神兽给炖了;譬如哄骗他说拿雷枪叉鱼十分方便,彼时对掌控雷电之力还不太熟练的须佐直接被电了个措手不及;再譬如征战回来时顺手带了人间的烤鸡,却非要满面沉痛地说这是给恶神喷出的火烤焦的岩鹰,须佐抱着小岩鹰崽哭了一个时辰,抬起红肿的眼睛一瞧,桌上除了空酒碗就只剩一副干干净净的骨架,罪魁祸首却早溜去钓鱼了。


就这么吵吵嚷嚷到了屋里,须佐照例把炉火生了起来,一回头就见古神已解了披风与外袍,正要往泉池去。


这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须佐呆怔在原地,蓦地红了耳朵。伊邪那岐向来不拘小节,他分明已见过许多次了,今日却不知为何心跳得厉害。


古神立在那里,像一尊世间所有能工巧匠拿传说中不化的山巅冷雪凿出的塑像,寻不到半点瑕疵。须佐摇摇头,不由觉得好笑。他已是世间最古老的神明,还有谁能雕凿出这样一副身躯?


发什么呆?伊邪那岐侧过脸看他,微微挑眉。“湿着很舒服么?”


须佐抱起衣服落荒而逃。


把一身收拾干净后,少年拖着有些沉的步子神情恍惚地回了屋。伊邪那岐换了常服,慵懒地倚在案边,银发淌了满地。他正随意地翻着卷籍,见须佐进来,便朝着少年神明轻轻招手。“来。”


须佐甩甩脑袋,到他身侧坐下。


看来是要授课了。这是古神居家休憩时会做的为数不多的正经事。


须佐盯着他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而不显突兀,有力而不粗犷,实在好看得紧。他就这么看着那手指在文字上缓缓划过。雨声、烛火燃烧声和伊邪那岐低醇悦耳的授课声混在一起,朦朦胧胧落在耳边。他什么也听不清。


那悦耳的声音突然一顿。


“……你今日总是走神。”伊邪那岐拿指尖轻轻敲了敲桌案,须佐有些惊疑地抬起头,正要道歉,却见他倾身上前,细细打量着自己。“是太累了,还是有心事?”


太近了。彼此的呼吸都隐隐可察,冷香裹上来,须佐浑身一战,登时心如擂鼓。


少年神明根本不敢与他对视,偏他离得那样近,叫视线无处安放,避开了眼睛,便只能落在唇上。古神的唇薄得很,颜色也浅,同那张脸一样冷。


须佐呼吸一滞。


他像被蛊惑了似的仰起头,缓缓上前去,在那唇边落下个吻。


伊邪那岐微微睁大了眼。


这是……


没等古神做出点反应,须佐已经猛然往后拉开距离,如遭雷击似的怔在原地,失了魂似的傻看着他。


怎么瞧着他才像是突然被吻的那个?


伊邪那岐挑起眉,正要开口,须佐却终于回过神来,手足无措地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开两步,一面摆手一面解释:“父亲……父亲大人,是,是我僭越了!实在失礼,我,我——”


僭越。伊邪那岐目光微微暗了。“话都说不清就要走?回来。”


须佐僵在原地。他浑身颤抖地与伊邪那岐对视了好一会儿,无力地跪坐了下去,一寸寸膝行回他身侧。


雨无知无觉地敲在屋檐上,每一声都把少年神明的背压沉一分。


须佐沉默地躬下去要行礼,却被一把捉住了手腕。那手心怎么能这样烫呢?这回不止是心,每一寸身体都要跟着发颤。须佐被他拉过去,几乎要跌进他怀里,只得勉强拿手撑起身子,好叫自己不要再失态地栽下去。


下巴被有力的指尖托起来,他不得不与伊邪那岐对视。


无怒火亦无嫌恶,伊邪那岐只是问他:“从何处学来的?”


平淡得像是在问他“今早练习了枪术么”。


须佐一怔。


早前……从人间看来的。须佐别开头去,微不可闻地说:人间的友人告诉我,遇上喜爱的人,便会想要这样吻他。我……


他咬紧了唇,不再说了,只默不作声地流着眼泪。


一时只余雨声遥遥传来。


沉默了许久,伊邪那岐指尖微微用力,问他:喜爱?


隐瞒在那双异色眼睛面前毫无意义。


……是。须佐颤声答。“父亲大人神武无双,这世间无人不爱戴您,即便我是这般顽劣,也不例外。”


不。不仅如此。他知道自己同别人是不一样的。须佐垂下眼。他的喜爱,和世人的喜爱,一定是不一样的。可究竟哪里不一样,少年神明说不出来。


伊邪那岐终于轻笑一声,手指从他下巴摩挲上去,抹去他脸侧的泪。“哭成这样,倒像是我欺负了你似的。”


他轻握着须佐的后颈缓缓把人按过来。


冷香和声音都压得近了,须佐浑身发颤,下意识闭上了眼。


要吻也不是你那么个吻法。须佐听见他凑在耳边低低说。我教你。


那个雨夜里,他尝到了第一个吻。绵密如敲窗轻雨,炽热如飘摇烛火,如此真实,他从没觉得自己离伊邪那岐这样近过;又如此虚妄,灯花似的落下来,火星子烫了一点,来不及伸手捉,余烬便熄了。是雨、是火、还是灰?那一吻结束时,他什么也分不清了。


伊邪那岐松了手,倚在一旁。


少年神明蕴着朦胧水汽的眸子稍显迷茫地看着眼前人。


“学会了?”


怎么可能?须佐蹙着眉不住摇头,像只委屈的小兽。


这样懵懂。叫人怎么相信他分得清爱欲与依恋?伊邪那岐漫不经心地想,哪怕现在哄着要了他,少年神明十成十也会应了。


但那不是伊邪那岐想要的。


古神给自己倒了杯清茶,浅抿了一口。


“那也好。你还不到该交付这种吻的时候。”


真是狡猾啊,他分明已经借着少年神明意义不明的“喜爱”,一手把这孩子拖进了沾染了情爱的深渊,从此年轻的鸟儿看向他的目光不论含着何种情感,都不可能再是纯粹的仰慕与依赖。他万分期待着这一吻种下去的情愫抽枝长叶的那一日,现在却要佯作抽身在事态之外,以年长者的姿态给出状似无情的指点——甚至连这个吻也挂着“教导”之名。


伊邪那岐轻放了茶盏,抬手抚过他的脸。


“……那要到什么时候?”须佐捉住他的手腕,近乎迫切地问。


你很着急?伊邪那岐含着点似有似无的笑意看他。


须佐倏地缩回手,别过头去,耳尖通红。


伊邪那岐便笑起来。


再长大些吧。古神低醇的嗓音同雨声混在一起。到你能真正认清自己的心,能明明白白地说出自己想要什么时——我等着那个时候。


须佐偷偷抬起眼看他。伊邪那岐垂着眼,目光落在卷籍上,又不像在阅读文字。他方才分明笑得愉悦,这会儿却叫人看不懂情绪了。


少年神明没细想,只惦记着伊邪那岐方才说的话。怎样才算“认清自己的心”?


他没来得及问。得到那个吻后没过多少时日,伊邪那岐就得到了恶神举兵的消息,重新踏回了战场。


这场征战太过漫长,怀揣着心事的少年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到后来每日都要去海崖边远远张望。


那一日突然下了雨。


沧海之原的雨不少见。须佐照旧练习完了枪术,浑身湿透地钻进屋子生了炉火,蹲在炉子前瞧着跳动的火苗出神。忽闻屋门响了一声,他惊喜地回过头去。


空荡一片,没有其他人。


少年神明垂下眼,沉默地站起身,拎起干净衣服往泉池去了。他沉进水里,想起那日伊邪那岐站在屋里回头看他,想起他低低的声音和白玉一样的手。


须佐钻出水面,随意裹了衣服,几乎是小跑着回了屋。


会回来了吗?会——


案几边空无一人,房内寂静无声,唯烛火烧着,发出点噼啪轻响,混进雨声里,叫人听不真切。


须佐面上的笑缓缓退干净了。他怔怔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拎起两把伞出了门。


天色早已暗了,风也渐渐吹起来,少年神明撑着伞站在海崖上,朝黑沉一片的遥远天际望着,没一会裤腿便湿透了。


“雨下大了,回去吧。”老狛犬不知何时来了,年迈的守门人温声道。“进屋等,一样的。”


须佐摇头。他弯起眼睛。“您赶紧去避雨吧,我就在这儿等,父亲大人回来时就能少淋些雨了。”


老狛犬看了他好一会儿,最终轻叹口气,转身离去了。


须佐收回目光,往天边看去。黑压压的一片,不知何时才等得到天明。


雨下了整夜,他便在海崖边站了整夜。彼时他还不是习惯了衽革枕戈的神将,一宿没睡,少年有些意识昏沉,靠听着雨落在伞上的声来维持清醒。小雨是沙沙地响,下大了便噼里啪啦地砸在伞上,各有各的声音,像是会说话似的,是天在借着不同的雨说不同的话。他忽然晓得为何伊邪那岐饮酒时喜欢听雨了。


抱伞的手有些发麻,须佐微微舒展了肩膀,带起一阵刺痛,他却不甚在意。


雨又大了。须佐轻轻叹口气,眯着眼睛往天边看。


雨中竟遥遥地显出个人影。


须佐睁大了眼睛,慌忙垂眼把有些散乱的衣服收拾妥当了,怀着满心雀跃站得笔直,竭力朝那人望。是父亲大人?不对……是高天原的神?


白衣的神使周身环着微微的金光,风雨不近身,端庄冷清地飘飘然落在海崖之上。


“战报到。”


神使大人。须佐上前微微躬身行礼,有些迫切地看向他。此次战况如何?父亲大人可是去了高天原向神王大人先行回报?是托神使大人来传什么消息的么?


冷面的神使垂着眼,从袖中取出一卷白帛。


“神军统帅伊邪那岐大人于上月战死沙场。我奉天照大人之命,前来送还伊邪那岐大人的遗物。”


须佐有些迷茫地看向他。


“您在……说什么?”


神使微微躬身,将残破的战甲同白帛一起放下了。“请节哀。”


须佐还要说写什么,白衣的神使已转身离去。高天原的神使金贵的很,一句话也不肯多说,只把所有东西都留给他看。


“所有东西”。少年等了数月,站了一宿,等来了战甲一副,讣告一张。任谁也不肯信。


他们却要逼他信。


须佐手中的伞落了。他站在雨中,直到浑身湿透,这才极缓地垂下头,盯着那张白布。


他弯腰捡起那张讣告。大雨遮了眼,他一遍遍擦了眼睛看,眼前却总朦胧一片,叫人什么也看不真切,只读得到最末两字。


……战死。


须佐踉踉跄跄地退了两步,跌跪在地,摔了一身泥水。


骗子。


说什么“等着那个时候”,这才多久,就遣人来忽悠他了?


他还是说不清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但绝不是这样一张令人绝望的白布。


骗子。


不,是玩笑。


须佐仰着头笑起来。一众鸟兽听到动静,奔出来将他围住。


那人一向不正经的,定然又是玩笑。须佐把那张讣告攥紧了按在胸口,冲着它们笑。“父亲大人过几日便会回来,我……我去崖下等他。”


他颤巍巍地爬起身,抓起那把为伊邪那岐留的伞,在大雨中仓皇奔逃。


他从没觉得到海崖下的路这样长。有人在掐他的心,恶狠狠,一下一下,痛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什么也看不清。


须佐按紧了风暴勾玉,一遍遍念那个名字。


他连气都顾不得喘,只扶着岩石在海崖下竭力张望,一声声地喊,期待着有人站在滩涂的某一处,回头看他。


雨下了满天满地,这里空无一人。


“……你说过的,你说过不论身在何处都一定回应。”须佐攥紧了拳。“难不成……难不成这也是玩笑吗!”


惊雷炸响,无人回应他诘问。


须佐踉跄地退了一步,极缓地跪了下去。他扯开那张被揉皱的白布,一字一句地读。不论他怎么读,最后两字永远横在那里等他。


少年缓缓地伏下身去。起先是默不作声的流泪,而后是死咬着嘴唇的抽泣,后来终于声嘶力竭地大哭起来。


黑云压岛,狂风呼号,无数闪电自云巅劈落,雷鸣震耳欲聋。大雨肆无忌惮地砸下来,这天地间也成了第二片怒吼着沸腾的海,压得人就要溺亡。


霹雳震天,风雨悲号,他的哭声无人听见,又或许天地都听得见。


只是他最想要的那个人,不知听不听得见。


少年不知道在雨里跪了多久。后来他再也流不出泪,抱着膝盖蜷在岩石边,怀里还放着那把伞。


他沉默地看雨,看了许久,伸手去接。


这雨还不停。如若是天在说话,它在说什么?它也要逼他信吗?


我不信。须佐轻声说。


“您回来吧,回来我就不怪您。下酒菜我会做的,不叫您去吃伊吹的小鱼干。”


依然无人回应。少年收回手,闭上眼,靠在岩壁边,不说话了。


雨终于渐小了。


不知是第几日时,伊吹终于等不下去了,跑来寻他。


“小金毛,小金毛……”镇墓兽小心翼翼地凑上来衔他衣角。“我们回去吧,好不好?”


须佐恍若未闻,仍空空地看着遥远的海天相接处。


回不来了。那高天原的混账神使说得清清楚楚,讣告里写得明明白白,为何不听?再如何痛苦,为何非要如此折磨自己?伊吹拖着他的衣角往后拉,须佐动了动,终于有所察觉似的回头看它。


素来透亮澄澈的眼睛此刻满布血丝,像烧着一把死寂的火。那火和这雨一样冷。


“我不走。”


少年抱紧了怀中的伞,仿佛这把未撑开的伞是他风雨中唯一的凭依。


“……我走了,他回来时就要淋雨了。”


傻瓜。傻瓜。


镇墓兽不动了,喉咙里挤出一声低低的悲号。


第五日时,雨终于歇了,细如飘丝地落下来,柔软地抚过谁的脸。


从前若是遇上这样小的雨,他和伊邪那岐出门也都一向不撑伞的。像是天在告诉他,不必再为谁留伞了,也不必再等着谁了。


须佐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撑着岩壁站起来,僵硬的腿几乎失去了知觉,他打了个踉跄,又跌了回去。原本握在手里的风暴勾玉摔了出去,少年手脚并用地爬去,抓回手里,小心翼翼拿衣服擦干净了。


他将勾玉挂回脖颈,支起身子,一步一步往海崖上走。


“您曾说,不要葬在这海崖上。如今我也同您开个玩笑好了。”


他给伊邪那岐立了块碑。小小一块,亲手凿的,立在海崖的一角,孤苦伶仃。


曾如玉山如冰雪的人,怎么能缩成这样小小一块石头。须佐沉默地看着它,拳头逐渐捏紧了,少年咬紧了牙,掌中雷光闪烁。


身后有人轻叹。“虽说竖在这崖上的确大煞风景,但你既然凿好了,若是又把它劈了,我岂不是连个葬身之地也没了?”


须佐一怔,浑身颤抖着缓缓回头。


伊邪那岐站在崖上,含着笑看他。武神浑身浴血,身上的伤纵横交错,形容颇有些狼狈,却仍站得笔直,如山如松,仿佛永远不会倒下。


眼里的泪像是擦不干净似的。少年胡乱地抹着眼,如小兽一般呜咽着一步一步朝他走,他愈走愈快,到最后再也顾不得其他了,只跌跌撞撞朝那人跑去。


风在耳侧吹,他从没这么竭力地跑过,像是晚一步就要和谁永别。可跪了数日的腿哪里迈得开步,他脚下一绊,就要跌跪下去,却落进了熟悉的怀抱里。


“……你没骗我,对不对?”须佐抱紧了他,泪流满面。“你回来了。”


“我何时骗过你?”伊邪那岐吻吻他头发。


我回来了。


雨停了。


——


须佐睁开眼。


一时不察,他竟就这么倚着栏杆睡了过去。


他垂头看了眼蜷在自己腿上的伊吹。镇墓兽伸了个懒腰,抬眼看他。“喵。”


须佐挠它下巴。“怎么不叫我?”


来的时候就见他倚在栏边睡着了,眉头微蹙,不晓得在做什么梦。自从少年时与伊邪那岐一别,他就总做梦,伊吹却总不忍叫他,只是在他面露哀色时蜷进少年武神的怀里,但愿毛茸茸的东西能让他多少休息得安稳些。


“瞧你睡得像小猪一样喵。”伊吹懒懒地舔毛。“懒得叫。”


须佐扬起眉毛,一手将圆滚滚的胖猫拎起来。“新年将至,我看你也该除旧迎新,改日我再写份新的减肥计划,定然比现在的更为有效。”


哈?伊吹没命地挣扎起来。


“本喵不要!本喵觉得现在很好!”镇墓兽可怜巴巴地哀嚎起来。“说,说到除旧迎新,小金毛你干脆回去打扫一趟算了!省得留那不正经的一个人呆着,黄泉也要给他霍霍完了。”


须佐一愣,松了手。


伊吹四爪稳稳落地,给了他一猫拳。


须佐笑着伸出手去,镇墓兽慌忙一缩,他却只是揉了揉三花猫的脑袋:真是劳累你们,帮着瞒我那样久。


不然呢?眼瞧着你发疯么?伊吹瞥他一眼,只是舔了舔爪子。原来是做的这个梦,难怪瞧着那副模样。“反正现下无事,你不如回去看看。”


须佐仰起头。天早已暗了,雨早已停了,夜空如洗,是云开月明的好景色。


他踏着月色回了黄泉。走过漆黑的海,他最熟悉的小岛静静睡在高耸入云的巍峨神殿前。


繁星满天,岛上却下着雨。


须佐微微一颤,缓步走近了。


海崖上站着个人。他撑着伞站在那里,长发披散,如雪山如银松,仿佛永远不会倒下,永远不会离去。是年轻的神明一直记挂着的样子,从未变过。


父亲大人。须佐轻声喊他。


“……今日怎么想起我来了?”


伊邪那岐伸出手,将他牵进伞下。古神的手掌总是温热,暖和得叫人心安。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


伊邪那岐挑眉。“在人间待久了,你倒是学到了不少东西,愈发口齿伶俐了。”


是么。须佐轻轻地笑。那父亲大人能否猜到我要说些什么?


我猜……伊邪那岐抖落了雨,将伞放下了,推开屋门。“你要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自己想要什么了。”


是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须佐熟稔地生了炉火,回头看他。


伊邪那岐慵懒地半倚在案前,支着肘,半眯着眼对上他视线。


须佐走过去在他身侧坐下。“那不妨再猜猜我要做些什么?”


用不着猜。这小孩的心思简直昭然若揭。伊邪那岐把他拉进怀里。


“我猜,你要吻我了。”


(……虽然几乎什么都没有但是get完整阅读体验老地方嗷嗷嗷三见works/43964092)


雨声大了。年轻的神明拿这样的眼睛看着他,声音散进长夜里:是,我要吻您。


勾玉坠地的响声惊动了须佐此前带回的两尾金鱼,修长的鱼尾摇曳开了,水面也荡起涟漪。


红烛点了,红帐落了,倒真有年关将至的喜庆味道。是幸福的日子。须佐仰面躺在床上,却不知为何流下泪来。


伊邪那岐握紧了他的手,一点一点吻开他眼泪。


冷吗?


须佐摇头,抬起朦胧的眼看他,轻轻地问:疼吗?


那是他捏出来自欺欺人的梦,时隔许多年,他才敢直视那个梦境。海崖上除了险些被他劈碎的墓碑,什么也没有。没有雪山,没有银松,没有浑身浴血的武神。他已不是脆弱的少年,征伐多年,新任的武神知道什么样的伤能让一个向来守约的人回不了家。


你未免太小看我。伊邪那岐吻他微蹙的眉。


须佐捉紧了他的手。别骗我。


不骗你。


只是后来他跋涉回黄泉,瞧见那孩子在雨里撕心裂肺地喊,忽然就懂了肝肠寸断的滋味。他想起当初以教导之名给了那个吻,不知是后悔还是庆幸。


所幸这命运到底不至绝情。伊邪那岐抚去他的泪痕。不哭了,须佐,笑一笑。


须佐看着他好一会儿,终于轻轻地笑了。


今后再不该有那样的雨。倘若天会借着雨说话,从今往后也只需要说,有人回家了。


须佐握紧了他的手。这次不许同我开玩笑了。


神格也见过了,虚无之海也游过了,这岛也不知道来了几回了,还怎么开玩笑?伊邪那岐吻他额头。我就在这里,一定回应。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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